日暮宫墙柳色寒。高高一堵红砖瓦墙,隔绝京都湖水之上寥寥笙歌,墙外新年灯火璀璨如星,点点亮光点燃河边垂柳,街道上繁花美景正盛,行人络绎不绝。
而与之相对的,巍峨宫墙冷硬甚冰,深宫重苑,暗影叠叠映照在模糊不清的砖瓦墙壁上,年轻宫女手里的宫灯被簪上几朵小小的野花,却颓然寂寥,无欢快之气,幽暗的灯光照着前方微末道路,那宫女低着头,只听城门处“轰隆”一声,两扇重门大开,马蹄声越来越近,呈长条状的纱白素布在宫女眼前短暂飘过。
那一身素白麻衣戴孝者,在皇宫之中奔马而来的人,是谁?
“晟昕回来了。”玄衣太子拢着袖蟒纹的宽阔袖子,站在高达数尺的台阶上,看着夜空之中那一抹惨白之色自外宫处略过一道又一道宫门,马蹄踏裂冰雪而来,景照砚深深地叹了口气:“七年了……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符大人,你说呢?”
符绥立在他身侧不发一言,一身暗色官服穿得十分周正,那时尚少年,一身豪气放荡不羁,如今七年过去,春秋轮回交替,那宫外柳叶绿了又衰,如此反复,将活在这宫里的人的意气也大抵磋磨得没剩多少了。
他十分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看见那一抹鲜活的颜色,他已经可以走到小侯爷的身边,足以坐上那景国第一权臣的交椅,可他希望与其并肩共赏山河好颜色的那个人,一去江南不复还,答应他的话,恐怕也早已经忘了个干净。
景照砚侧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发出噗嗤一声笑:“符大人如今重权在握,连本宫的面子都不给了,可你早些时候,不是常和我念叨着想要见晟昕吗?”
“这回人回来了,你倒装模作样起来。”
符绥别过眼睛,道:“陛下尚在宫内残留着一口气,必须要等小侯爷回来见一面才能安心,太子殿下就算是装,也要装得难过些,不要落人话柄。”
“装?”景照砚嘲讽一笑,声音压低了:“符绥!那里面躺着的,是从小养我到大的父皇,我如何不伤心不难过?!”
“你说得未免太轻巧!”
符绥轻声道:“我们都失了父亲。”
景照砚一愣,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却见那朗朗青年撩起袖子慢慢走下台阶,那声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小侯爷受苦了,太子殿下不作出难过的模样,伤心的便是他。”
谁失了父母不是一腔酸涩难过?这世上所有人都一样,符绥一边朝着内宫外墙大门处走去,一边想道:景照砚的确是个好太子,将来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的仁善之名并非编造作假,不论是治世或是平灾,他的能力有目共睹,令人钦佩。
如同今夜一般,上好的新春佳节,京都城内烟火璀璨,宫里陛下病重只用丹药吊着一口气硬挺着等小侯爷来,好见他最后一面,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恐怕是要不好了,礼部的官早在三年前换了尚书的大儿子,那个身穿官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年拱手问太子:“宫内何时戴缟素?”
景照砚一句话,叫所有人惊讶侧目:“暂不戴丧素……叫天下人,过个好年罢。”
可他不是一个好朋友。
符绥脚步停在门前,看着那马上少年翻身一跃而下,心脏里那阵恐慌和惊喜越来越深刻,七年未见,小侯爷容色沉静了许多,他罕见了着了身素白衣裳,脖颈间系了白纱素带,轻轻地落在肩头,发丝也用简单白玉冠束起,是朗朗世间清月。
“小侯爷。”符绥正欲躬身行礼,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臂肘,少年便站在他眼前,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这七年别离时日,如同当年他们在林子里第二次会面一般,白皎浅浅勾了勾唇:“我记得我已与你说过了,叫我名字就好,怎么时隔七年便忘了这茬又不拿我当朋友了?”
符绥看着他,那两个字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七年前小侯爷的祖母溘然长逝,母亲在江南因此郁郁病重无法起身,白皎策马八百里赶了四天三夜,到达涟水时赶上日子给祖母送了丧,在江南陪着母亲度过了最后的五年寥寥长夜,可终究无法挽救她愈发衰败下去的身体。
小侯爷的祖母中年时丧夫,独自一个诰命妇人将唯一的女儿抚养长大,母女之间深深情分非比寻常,小侯爷的母亲因此郁郁而终,并不令人意外,只是后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白皎的父亲也已年迈,在边陲听闻消息后心神不宁,被敌军斩断一只手臂,血淋淋的肉垂下去,却又硬生生地用手中重剑搏杀敌军三十余人后,失血过多而死。
两位哥哥镇守边陲,数年未归。
这偌大京城,似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你在想什么?”白皎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头再与你叙旧喝酒,陛下在等我呢。”
“他大抵有话要和我说。”
……
……
白纱帐幔层层叠叠,里头传出几声重重的咳嗽声音,桌上点点烛火将要燃尽,火花被轻风吹得恍惚不清,白皎踏入殿中时,先觉到了一身的肃冷,他迈着步子慢慢走过去,未曾行礼,只是轻轻俯下身子,喊了声:“皇帝伯伯。”
景元霎时间一惊,一只瘦弱的手攥紧了白纱帐幔,用力掀开,少年那张经年未曾改变的相貌如同冬日间映雪那一点阳光,照在了这早已经死气沉沉的大殿之中:“晟昕……晟昕……”
白皎垂了眸,道:“伯伯,晟昕在。”
景元喉咙哽得发疼,他道:“伯伯一直等你回来,晟昕。”
白皎眼眶有些酸涩,他咬着嘴里的软肉,轻轻“嗯”了一声,少年历经数次生离死别,自以为早就可以云淡风轻地面对亲人的离去,可看着那个曾经将自己搂在怀里拿玉玺逗着自己玩儿的长辈,瘦骨嶙峋地躺在这里,命数将近,他还是忍不住心底酸涩。
景元道:“小晟昕,今年二十岁了。”
“你长大了,该及冠才对。”
白皎低下头去,叫皇帝颤颤巍巍抬起的手终于覆在他的脸上,那双布满了茧子的手,和他的父亲一般,是在战场上,刀光剑影里厮杀过的,小侯爷轻轻地蹭了蹭这只温暖的手,道:“母亲已为我提前加了冠礼。”
景元看着他,沉默许久后才道:“……伯伯对不起你,你的父亲母亲,你的……”
“我不难过,伯伯……”少年屈膝跪在床边,勉强地带起唇边一丝笑意:“这世间人命数有尽时……更何况,父亲母亲他们,求仁得仁。”
“他们心安,我也该高兴才行。”
景元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知道自己这一口面前维持着的气息挺不了多长时间,在少年奔马赶来的途中,早已有暗卫为他禀报,他们一字一句冷硬,讲出来的话却叫人心疼心软——“小侯爷一路策马,只在途中饮了几口水,未曾停歇”。
“晟昕。”
“伯伯有最后一件事要和你说。”
景元招了招手,道:“你附耳来听。”
白皎低下脑袋,只听陛下低声道:“伯伯曾为你写了卷圣旨,是欲封你为王,那道圣旨被你的父亲藏起来了……你回家去,找一找……”
心口里响起惊雷,白皎讶异得连嘴都没合上,他下意识问道:“……为何要封王?如此这般,岂不是不合规矩?”
景元将手搁在他肩膀上:“听话,晟昕。伯伯留你旨意,保一生平安富贵,有了它,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白皎更加不解:“为何会有人动我?”
“曾经我要给你父亲封王,他也是这般宁死不要,跪在我面前梗着脖子吵架,甩着剑把我殿里的花瓷瓶打了个粉碎……非说我封了他为王,万一他有一天谋逆,我定无法应付。”
景元想到这层,不禁笑了笑:“他说我不该那样相信他,可我心里,也知他不应该如此相信我……君臣和异姓兄弟,这哪能一样?万一我飞鸟尽良弓藏,将他下狱,他又当如何呢?”
“可幸可幸,这么多年过去,他未谋逆,我也未有过哪怕那么一刻想要收回他手中的军权。”
白皎细细听着,直到陛下说到这里,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什么,那感觉就像是在重重迷雾中寻找出路,看见眼前那一点光亮,似乎是寻见了出口。
他坚定道:“陛下放心,臣与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晟昕和照砚从小一起长大,十三年未曾离心,伯伯昔年君臣佳话,晟昕谨记了,必定请哥哥辅佐照砚,顺利登基。”
景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角忽地落下一行浊泪来,往前数十年,一直以来这个看着幼小又嚣张跋扈的孩子,如今也真正长成大人模样了,他不再过多劝解,只是道:“晟昕,这世上的人都会变的。”
“你……”皇帝忽然再也提不上来那口气,他胸膛里的血涌到喉咙里,一股一股地喷涌出来,可那只苍劲的手却依旧紧紧按着少年肩膀,他所有的话所有的嘱咐都已经说尽,想来是已经没有遗憾了,只是对于这个孩子——对于这个自他一出生,自己就想要抱到宫里来当小皇子的孩子,千千万万言语遏止在了这里,他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个孩子的脸,慢慢地松了手里的气力。
“陛下……?”
“小晟昕……保…重。”
皇帝伯伯最后能为你做的,便是留一条最大的退路,叫你富贵平安一生,谁也动不了你……未来的皇帝也不行。
因为你是唯一的景王。
白皎摸着皇帝的手,只觉着更加寒冷刺骨,冻得他瑟瑟发抖起来,沉默许久后,他方才反应过来……是他的手太冷了。
那重重迷雾中的光亮,真的是一条出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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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嚣张跋扈勋贵小侯爷X正直草根权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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