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今日的天似乎是不会亮的,唯一闪着光的只有门前的那两盏灯和印着烛光的白雪。飘飘洒洒的一院子,盖在了大地和院中早已不知何时死去的树木。
现在苏昭是个罪人,东宫所有的人包括沈源安都一起被送走了,现在这样一个本就没有生气的东宫只有他一人了。天还是未亮,但是掌事公公却已经来了。苏昭认识他,从小便认识,他就是苏申身边的张公公。如今再见却是听自己的罪令。
大抵是张公公也觉得这事冤枉,替他委屈,最后这诏书还是没有念出来便直接交给了苏昭。苏昭谢过张公公,一字一句的看着,看上去好像很多,其实到头来也就只有三件事,苏昭没有过于失望,在去往西河时自己就已经在做打算了。如今倒也没什么,可是在看清这一笔一划时却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诏令上写的这般多,归结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废储贬谪”,苏昭没有太大的反应送走了张公公,这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雪愈发大了,可是苏昭却分不清是什么模糊了视线。诏书早已不知随手丢去了何方,只知道这酒就是不醉心中有事之人。
苏昭望着院中的雪,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元宵的雪好大,或许也应该很冷吧。酒却是壮人胆的,苏昭将杯中最后一点酒饮尽,摇摇晃晃的向院中走去。彼时雪中已经茫茫一片。苏昭似乎天生就不会哭,最过也不过是眼泪一个劲的流,连哭也是无声的,只是这样的天,热泪只是堪堪滑出眼眶便冰冷至极。忽的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大抵是没了力气,苏昭干脆直接躺下任由大雪慢慢掩盖自己。
“殿下,屋外冷,冻坏了怎么办?”
一个身影从院外跃进来来到他身边。此时苏昭醉意有些上头,只知道这声音好生熟悉。那人将他扶起“殿下,玩雪可不这样玩啊,生病了可不好。”
他从来不会责备苏昭,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温柔,当然只要忽略掉这人刚刚进来时丢在外面沾血的匕首,和一身沾血青衣。这时苏昭回过神来,望着他,呆呆的站了许久,不可置信、不知所措。
“殿下,回屋吧,你的手好凉。”
“……秦朔……”
“我在。”
苏昭笑笑,泪痕还挂在脸上,走近些端详起眼前的人,几欲开口又说不出,最后只紧紧抱住他“八年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秦朔将人抱起,向屋里走去,低声囔囔着“怎么会不回来呢?我的命还是殿下的。”
苏昭有些糊涂了,什么也听不清,只是紧紧抱住他不愿松手。秦朔将他好生安置下,哄着他“殿下,要好好休息才是。”
“秦朔,蠢货……”
秦朔许久未笑了,时隔八年再次听见这个称呼还是忍不住的想笑“嗯。我在。”
苏昭望着他似乎在打量什么稀奇的东西,过了好久又吐出一句“你真的是秦朔吗?”
“若不是我?殿下还希望是谁呢?”
酒意上头,苏昭只看见他在张嘴却听不清他的话语,只能只顾自的说着“真的是秦朔?真的是吗?”
秦朔知道他有些迷糊却还是愿意不厌其烦的回答着他,哪怕他听不见,自己也要说,只有听见苏昭的声音自己才能安心些。
昨夜江阿景的一封急信把他吓坏了,一夜未眠,借着最后一个任务,还未与组织辞行便赶来了皇宫,自己一来便看见苏昭躺在雪地里,那时秦朔真的觉得恐惧。能让他害怕的东西几乎没有,哪怕是当初第一次动手杀人他也可以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那时他满心都是害怕,立即丢了武器便跑了过来,现在想想若是被教导自己的那群人知道恐怕又是一顿惩罚了。
最后秦朔也不知道这样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多久,只知道最后苏昭睡了过去,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久久不愿舒展开来。秦朔看了他好久,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苏昭觉浅,哪怕是喝了酒也是这样,不过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因为一点声响起来了。循声而去,便看见秦朔端着东西进来,又是一阵惊奇“秦朔!”
“我在,殿下。”秦朔的笑意直达心底。
苏昭只觉晃了眼,觉得不够真切,走近些还是那样的虚幻。大抵是看出他的不信,秦朔看向他,走近张开手臂“殿下,可以再抱我一下吗?就像之前一样。”
时间犹如禁止一瞬,下一秒苏昭便用力抱住他“你回来了……真好。若是娘亲知道就更好了。”
秦朔没有说话,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的记得那天,就算有朝一日他忘记了身上的疤痕也会替他记住。
苏昭还是那个苏昭,一切都顾忌着这皇室的颜面,只是浅浅拥抱便松开,看着对方便已经觉得欢喜。
“殿下今日可是元宵。”
“可惜这宫中如今什么都没有。”
“殿下,今日可是元宵。”秦朔再次重复一遍。
苏昭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不愿说些什么,只是继续着“元宵啊,今年的元宵有些凄清了。”
秦朔走近拿出一个玉坠子递给他“殿下,生辰快乐。”
苏昭接过那玉,算不上什么好玉甚至有点瑕疵,玉间蔓延着丝丝犹如血丝一般的红痕,雕刻也不算精美,甚至有些粗糙,却看得出带了很久,已经十分润气。苏昭见过的好玉没有一百也有数十,这样的玉是看不上眼的,而且自己已经有了好几块玉了。只是今日却莫名的喜欢,拿在手上把玩许久。
“谢谢。”
“殿下喜欢就好。”秦朔不会告诉他,这玉上那不好看的兰花是自己一点点雕出来的,那红痕是由于自己日夜戴在身上,一次执行任务时沾上的血。也不会告诉他,这玉是自己母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殿下,今日是你的生辰,许个愿望吧,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去做。”
看着他这样的坚决,苏昭终于还是笑了“即使如此,那么,秦朔把头发留长吧,我喜欢看你长发的样子。就像一片金色的稻田被风轻轻吹起那样的绸缎。”
秦朔摸了下剪短的头发,他没有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只觉得这样方便,自从小时候剪了后便再也没有蓄过。从前以为苏昭不甚在意,今日却有这样的愿望,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臣领命。”
寒暄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天已经大亮,雪后的旭日在皑皑白雪中更显得刺眼。催促前往云州的声音却更是急促。苏昭的行礼几乎于无,若是可以算上秦朔、沈源安和破局的话却也有许多。
秦朔与沈源安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这时苏昭被催促着离开了宫,沈源安正在宫外等待。两人第一次碰面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插曲,矛盾是在介绍后产生的,秦朔看不惯沈源安是沈家人,沈源安觉得秦朔这人不靠谱,矛盾就如此拉开了序幕。一路上两人吵吵不断,倒是为无聊枯燥的这些时日增添了几分乐趣。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半月后终于到了云州,这可是朝国最繁荣的地方,如今却因为瘟疫变得这般死气沉沉。赶车的车夫不敢进城急急忙忙在城门便将几人送下了车。才踏入城中一阵死气便直袭而来。城中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药店门口的队却排了老远。
一路走来四处都是死寂与悲痛,这里宛如一座死城。苏昭心情有些沉重,纵使赶了几天路,大家都已经身心疲惫,而沈源安不像他们俩自幼习武身体素质比较好,还没有到云州就先生病了,而云州又在闹瘟疫,苏昭担心沈源安过去之后染病,便在进城前找了处其他地方暂时把沈源安安置了下来。
今日傍晚两人才来到府邸,这里原本是这里林知州的府邸,疫病爆发后,这位知州冲在前面,积极寻找解决方法,也是多亏了他及时封城才让疫病没有传的更宽,只是老天不开眼,竟然急急忙忙收了这样好的人的性命。如今苏昭接了这个位置,既然有前人做榜样,那么自己只能有过之而不及才行。
只是望着这偌大的府邸,回头便是沿街的药铺。心中咯噔一下,无力感涌上心头。如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苏昭这个深居宫廷的皇子怎会知道这些,苏昭哀叹着人民的悲惨,痛斥着上天降下的苦难,谴责着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殿下,先休息吧,不要把自己的身子苦坏了。”
苏昭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可下一秒还未收拾好东西,便向药铺走去。秦朔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急忙跟上。
店内的伙计已经忙不过来了,一面嘱咐着用药,一面开着方子。苏昭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看着。
“既然世界上连两个昭儿都容得下,为什么不愿意容下这些可怜人呢?”苏昭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但是眼中流露的秦朔猜也不用猜便知道是无数的悲伤。
秦朔自诩不是好人,可是他看得横尸遍野,血溅五步,却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在他心里苏昭应当永远是第一次初见时那傲然自得的样子,从内而外的自信与独有的傲气。所以他挡在他面前再一次恳求“殿下,先回去吧。”
苏昭没有听,或许说此时他听不见,这一切于他的冲击是巨大的。自幼的养尊处优,哪怕是上过战场,见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觉得最可怕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如今,就在这里,在云州,在这样和平的地方,没有尸横遍野,没有血腥,却比那战场恐怖百倍。这里只有死气毫无生机。在路边等死的人,抱着孩子痛哭的母亲和无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的眼睛望着自己,其间分分明明写的清楚——为什么不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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