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结束前的班会,老张宣布下月初要月考,还强调说不过也只是月考。
蓝荆发现空气在几秒内不断变换,用铅笔在江恒桌上写了仨字,“摸底考?”
江恒摇摇头,蓝荆了然。
放学之后蓝荆等着江恒给他整理作业,没忘记李展成的任务:“所以摸底考很重要吗?摸底听起来和周测一样随便诶。”
结果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或许每处下意识不断探寻的岔路口前,都倒着一块禁止通行的标识牌。
“挺重要的,” 江恒没有再躲着他,“关系到重新分班。”
蓝荆半张着嘴静止了一会,脸色也终于开始变换。
村子里的人教会了蓝荆爱和恨之间有一道天堑。他们成日七嘴八舌地议论别人,转头又成为别人嘴里的唾沫。
“那几家衰鬼”、“守活寡的那个”、“没教养的东西”,蓝荆小时候听到这些话会气不过把长舌头的茅厕给点了,看着冲天的火光把污秽烧个精光,他心里才泛起一丝丝解脱的轻松,虽然名号不减反增,母亲却没有因为这个罚过他,所以母亲领着蓝荆去赔钱的时候,踩着胜利步伐的仍然是蓝荆。
但是那又怎样,被无用的憎恶吞食双眼的人,对他们来说,太阳和雷雨都是命运的诅咒。
直到蓝荆真正开始游进海里,那道天堑就是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不懂爱的人会掉进航行的迷宫,除非一辈子守着陆地。
可是不同的陆地落不同的土,单纯和愚昧之间也有区别。
蓝荆来市里读书,很想看看老头说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今天听到这场甄别,确实应了老头的话,“无晴又有晴。”
半晌他开口,“有意义吗?”
“意义?”
江恒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这里没有人想围着鹤当鸡。”
“你是什么语气?” 蓝荆愣了一会。
江恒稍稍冷静下来,“我没什么语气,你多想。”
“是我多想吗?” 蓝荆看着他的眼睛,佯似天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当鸡啊。”
听出来眼前的人没在开玩笑,江恒偏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拉上书包拉链之后解释,“......成绩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蓝荆这时候才懂江恒的讽刺不是不尊重人,而是来自环境的掣肘,但是他不想惯着江恒,故意哼了一声。
“他们?是你们吧。”
留下这句话后蓝荆走了。
作业单写到一半,江恒停手把笔收起来,好一会,又接着写。
按照惯例,这场甄别在一开始就该有,结果到今天还没消息,江恒以为跑了几十年的错误代码或许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修正了,可刚刚老张的用词却并不支持这个单纯的以为。
想到这里,江恒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影响得过分,蓝荆未必是因为测验生气,很可能是他讲话的样子很难看。
江恒挣扎着回忆几年前教练站在出发台边摇铃的催命符。生命之河往往就是痛苦之泉,饥渴的人为了活而饮下,想活的人为了寻水而倒下。
“上面的意思是过几年肯定就该停了,” 老张吹着茶沫跟对桌的年轻老师聊天。那老师翻开成绩册,摇头说:“真不考了,把好学生和成绩差的都放一块,不说学习氛围的事,老师怎么讲课呀。”
老张把茶壶拧紧,附和了一句,“就是说呀,唉,今年倒还不一定,明年就完喽。”
江恒站在门外,心脏上上下下地跳,最终没有进去多问什么。
蓝荆没回寝室,也没找李展成,周末所有人都该回家,他坐在学校游泳馆的救生椅上,晃着腿发呆。手机状态栏一闪一闪的提示电量低,正好有电话进来,蓝荆按下接听键,语气不自觉地委屈。
“妈咪——”
被母亲制止,“别这么叫我,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 蓝荆小小声回答。
“你爸礼拜天会上市里,说给你租套房子,你俩商量商量。”
“那你来吗?”
“多大人了还要陪读啊。”
蓝荆想到水木村,又想到水木村的海,真心地问,
“为什么不直接搬到市里,干嘛一直待在那边。”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太多情绪地说:
“这里挺好的,你想搬就搬,管我做什么。”
“我没说不好,也没说不回去,就是问问。”
“你敢不回来试试。”
蓝荆傻笑了一声,“嘿嘿,那反正,你得抽空来看我。”
给出肯定的答案之后对面挂断。
蓝荆的手机也自动黑屏了。
馆里的老师四处看了一圈后把灯关掉,等他带上门出去,整个空间黑着。
蓝荆闭着眼屏息,闻不到消毒水的味道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海里。
江恒从办公楼出来,给家里说了周末不回去,背着几本大部头乱转,想到蓝荆反正住校,早晚能见,索性回寝室了。
人果然不在,江恒冲完凉从柜子里拿了面包啃,越啃越不是滋味。
他总是不知道蓝荆在想什么,江恒无力地讨厌起这几天帮他解决掉因为挑食丢在一边的胡萝卜,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勺炖排骨,明明加了不喜欢的食材,还是打了这个菜,然后只管丢掉不喜欢的部分。蓝荆没有鄙视江恒居然会喜欢那种奇怪味道,他就是说不爱吃,甚至会说,“你爱吃的话刚好啊”,然后继续挑挑拣拣丢进江恒碗里。
江恒已经想象到自己变成纯素炒胡萝卜那天被蓝荆整盘倒进泔水桶里的景象,嚼着的面包都想吐了。
晚上九点半,蓝荆连个人影都没有。虽然心里闷闷的,江恒还是决定去找他,走到楼下又匆忙上楼多带了套衣服。
等到蓝荆终于有力气从池里出来,他衣服都没穿先去拉了拉门,没拉动,上了锁,他苦笑看着这扇玻璃,旁边贴着管理员的联系方式,贴也是白贴。
还好没有人找,蓝荆想开之后又回水里当浮标了。
夏末初秋,确实很像海,恒温停掉也降不了几度,他摩挲着起皱的指纹,时不时打两下腿,像水母一样把自己推来推去,一边想着用蛙腿好像更像水母,一边觉得蛙腿好丑还是算了,万一变成青蛙怎么办,那不就是王子变青蛙,蓝荆想到更合适的形容词,自己玩得很开心。
馆里连蚊虫也不见,蓝荆走到门边,水珠注成湿润的影子。
夜月悬在银色的晴空里,他没有套外衣,冰凉的瓷砖上有大大小小的脚印,他仰面躺在看不见的脚印上,却像被无数人踩在脚下,不过这些人里没有江恒,他想,江恒喜欢蓝荆比蓝荆喜欢炖排骨还要多很多,至于是不是多到像蓝荆喜欢海那样多,还不确定,如果江恒在的话,可以问问他。
玻璃前立刻冒出一个黑影,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江恒砸门。
蓝荆让他吓得弹射起来。
江恒把头横着试图让嘴探路,“你干嘛呢?”
蓝荆从地上爬起来,搞不清状况地学江恒也歪着头,“我还想问你干嘛呢,吓我一跳。”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
蓝荆敲了一下玻璃,直起身子靠着门:“怎么还在学校。”
“嗯,” 江恒还是凑近说,“这么晚你没回,我出来找找。”
蓝荆从门缝伸出食指顶开江恒的脑袋,“现在你找到了,但是我也走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凉,听声音像鼻子堵着。
江恒放缓了语气,“所以什么情况,有人欺负你?”
他的身体挡住了所有往里进的风,蓝荆身上没来得及蒸腾的水被体温融得发热,他眨眨眼,“不是你欺负我吗?”
“那我错了,” 江恒从善如流。
“光道歉啊,” 蓝荆挑眉,“你再欺负我呢。”
“你说怎么办,” 江恒一点要反驳的意思都没有。蓝荆就偃旗息鼓地蹲在原地,“那你陪我一会吧。”
江恒有点没听清,盘腿坐下又问了一遍。
“我说你不准走,陪我等到明天开门的人来,” 蓝荆冲门缝大声重复。
江恒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也大声回应,“我没听错吧蓝荆,你要在这待到明天?”
“不然呢?你要砸门啊,” 蓝荆撇嘴。
江恒往后一撑,没想到这人那么傻,“打个电话让人来开锁不就行了吗?”
说着从包里把手机掏出来。
蓝荆于是不耐烦地回身跳进泳池里。
江恒停下按键的动作,放着包和手机自己走了。
蓝荆在后面探头看,等不见人,滑进水里憋气吐泡泡。
两个大泡泡啵的一下散掉,一个是江恒,另一个不知道。
等蓝荆听到杂声回头,顿时尴尬地迅速沉底,因为另一个泡泡里是门卫大叔。
江恒进门没看见人,疑惑地叫了一句,“蓝荆?”
这俩字就在场馆里荡来荡去,而主人公正忙着拔下水口的盖子,试图从拳头大小的管道逃离现场,未果,只好灰溜溜爬出来穿衣服。
江恒把钥匙串还给门卫,跟蓝荆一起在门口罚站。
“回去吧,” 江恒扯蓝荆的袖子说。
蓝荆头发还在滴水,十分坏脾气地踢了他一脚,随即宣判,“我还以为你是背后灵,没想到是背时鬼,” 然后大叹气迈步,又差点踩空跌下去,“哎呦。”
江恒赶紧上去扶,被蓝荆甩开后故作姿态,“行行,背时鬼就背时鬼,那我自己去游了,你回寝室吧。”
蓝荆猛然回头,江恒就转起钥匙绳弯着笑眼看他。
那一刻钥匙反射着月光,像摄人的金属色黑洞。
如果可以的话,蓝荆想,整个时空从此被撕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们一起,血肉尽殆地等待永恒或毁灭。
江恒把钥匙放进他的手心,蓝荆握着,仿佛引力井已经形成,而他掉落进深蓝无形的子宫里,期盼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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