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丝线更贴合亲情的词汇,明明是一扯就断的东西,可当它缠绕全身将你包裹其中时,你会发现根本无法挣脱,甚至挣扎得越激烈,反而会越痛,一根一根地勒进肉里,偶有断裂,却不影响它对你的束缚。
或许正是因为丝线看上去无害,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才会任由它一圈一圈地爬满身体,构建出逃不脱的牢笼。
贺随风很平静地听他叙述着组成他人生的拼图,包括他的家庭、他的经历、他的喜恶和阴影,以及他痛苦的根源。
在足够理智的人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
宋如筠坦然又冷静地站在上帝视角为他讲述这一切,他从理性和感性的双重角度出发,准确揣摩出事件中每个人的动机和目的。
而在这期间,他没有流泪。
一滴也没有。
像他无数次期望的那样,他终于可以做到不会再为此牵动情绪。
不管是恨还是爱,原谅还是感谢,逃离还是忍受,随便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重要。
他不在乎了。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和健全的人格。[1]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小孩,但你们从来也不是完美的父母,所以我们必须互相容忍,辛苦坚强地活下去。[2]
宋如筠想起幼时在杂志上读到的这番话,他当时曾天真地一笔一划抄下,以为这世上所有事情都可以通过沟通来解决,以为只要讲理所有人都会认可。
幸好他已经不需要容忍了。
决定退学的那天,他坐在宿舍的桌前,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他没戴眼镜,只能看到纯净到几乎没有杂质的天和一大团模糊不清的绿色,他知道,那是树木的顶端。
雷声闷闷的,声音也不大,却不停歇,他就那样看了很久,大脑放空,试图让一直燥热的心冷静下来。
直到平地起惊雷,天空肉眼可见地闪过一丝雷光,大到震耳欲聋,惊得他打了个颤,回过神来时,瓢泼大雨已经倾盆而下。
他下意识站起来,凑到窗边,豆大的雨滴像不要钱一样砸在地上,很快就起了积水,没戴伞的学生围在教学楼的屋檐,当有人开始冲进雨里时,剩下的大部分人也跟着走了。
再不逃,我就要一辈子淹没在这里了。
厌烦就是这样涌上心上,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他要退学了。
他顶着大雨去老师办公室办了手续,盖章签字等一系列手续办得很快。
他走到这所大学,花了十二年的光景,而离开只需要两个签名加一个盖章。
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雨还在下,风也刮得很大,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却拦不住他奔向自由的脚步。
当回忆结束的时候,宋如筠才记起他是为了什么写作。
最开始握起笔,是为了记录那些精妙的情节和趣味的脑洞,再后来,当他拥有写故事的能力时,他才发现他可以依靠手中的笔充当上帝。
现实不是乌托邦,乌托邦在我笔下。
这才是他写作的意义。
他在作品中剖析自己的同时,也拯救了自己。
尽管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可倾诉痛苦后反而才能忘却。
所以他再也写不出好的作品了,因为他试图用笔来欺骗内心,写些他自己都不信的鬼话,编造完全虚构的故事。
他想要描写与他截然相反的人物,却又不愿意剥离自己的一部分灵魂给他,这导致那些人物过分生动僵硬,情节也枯燥无味。
连作者自己都不相信他活着的时候,还有谁会相信呢。
“这一切都是假的,对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天上的月亮,云淡风轻地伸了伸手,好似这样就能抓住一般。
“这是真的。”
贺随风见他依旧不肯扭头,沉默了一瞬,说道:“只是你不信。”
宋如筠没有回答,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那你说,什么是真的。”
他不假思索地说:“死亡是真的。”
面对这个回答,贺随风早有预料,可当宋如筠真的脱口而出时,他才发现他根本无法接受。
一个人身处水流的漩涡中,你把救生衣、游泳圈和绳索扔到他的面前,用尽各种方法想要拉他一把,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再不上来,你会死的。”
你劝说他。
他这才看你一眼,毅然决然地往更深处游去。
能救上来的都是想活着的人,当一个人清醒的站在深渊,他清楚自己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的含义,谁也拉不了他。
贺随风也明白这点,于是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去确认道:“你认出来了,对不对?”
宋如筠轻轻“嗯”了一声,对着他招了招手道:“让我看看你的纹身。”
贺随风顺从地低下头,将身子靠近他,宋如筠伸手拨开他后颈的碎发,露出一轮普普通通的黑色弯月。
下一秒,温热的指腹擦过肌肤,引起密密麻麻的难耐,他来回摩挲着那块区域,确定月亮的真实。
“和你想的一样吗?”
贺随风问。
“大差不差。”
他说。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贺随风沉默片刻,收回视线道:“你说名字的时候。”
宋如筠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去拿烟才发现烟盒中只剩最后一根了,是那只倒过来的烟。
每次拆封时,他都会抽出一根烟倒放,并称它为幸运烟,他总会把那根留到最后,甚至留到下一盒烟抽完。
不为别的,只是希望拿烟看到它后,他能觉得这乏味可陈的日子里,原来也是有一点盼头的。
从来也不是酒精和烟草带给了他灵感,而是在做这些事时他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使他能够相对冷静的反思最近做的蠢事,和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尽管这不影响他还是要说,好累啊,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累,没有目的的活着,虚度光阴浪费精力,到最后什么也没做。
他的人生,还真是失败啊。
贺随风抽出他手中的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过去,“吃这个吧,不是白巧。”
他显然记住了宋如筠方才说自己小时候一吃白巧就牙疼,导致哪怕后来牙齿好了也留下了阴影。
宋如筠也丝毫没有往常般被剥夺自由后的不耐,反倒真的接过那块巧克力拆开塞进嘴里。
其实真正让他对牙套那件事耿耿于怀的,是在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以后,他竟然在内心反驳她。
不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不是嫌牙套价格贵,只是觉得不划算而已。
他们是爱我的,只是用错了方式。
直到现在,他都一直坚信这点。
承认这是爱和他受到了伤害并不冲突,就像彼此盛怒时说出养你不如养条狗和你以为我愿意你们生下我吗,或许都是压在心底的真心话,只是和好时还是会互相道歉仿佛只是一时冲动才会这样。
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刀子该往哪里捅,哪怕是平日里脱口而出的玩笑也能准确无误的插进心口。
巧克力甜腻地糊住他的上颚,被吞下时还不忘在喉部留下痕迹,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在今夜之前,贺随风从未想要了解某个人,也没有如此了解过某个人。
他清楚他的喜恶,他的经历,他的苦难以及他的伤疤,明白他的痛苦的同时也知道他的理想。
他在心疼他。
可宋如筠看到他的眼神却想,他也在可怜我吗,奇怪的是,他竟一点也不觉得难堪或厌烦。
“怎么办,贺随风,我居然想要留在启封了。”
可下一刻他就笑得眉眼弯弯,语气上扬地询问他:“不然我在启封定居好不好?”
他的真心话总是太过短暂,像是《猫鼠游戏》里的圣诞节电话,而就算是无往不利神通广大的骗子也会有孤独到想要说真心话的时刻,这正是圣诞节电话的意义。
“你真的会留下吗?”贺随风说,“或者我换个角度问,你真的会被什么东西绑住吗?”
关于类似的问题,在宋如筠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思考过无数次,得到的结果是没有。
他从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心甘情愿的被什么东西所驯服,不论是爱情、婚姻还是金钱。
正如他不理解喜欢的意义,他也无法理解活着的意义。
他想起初到启封的那个夜晚读的那本书,或许寻找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不管是你浪费的时间,还是你耗费的金钱或投入的感情,都是你真真切切所选择的,就算重来无数次,你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以他从不为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并一直践行这句话。
可与此同时,他又会想人真的可以只为活着而活着吗?
换句话说,他可以接受为了活着而活着吗?
宋如筠认为,他现在活着的动力绝大多数都来自我要留下点什么这个想法。
他想要被记住,被与他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认识。
他太心急了。
他总是试图在自己的作品里输出自己的观点,事实上他应该做个讲述者,最好像纪录片一样拍摄下全部的一切,稍微删减和修饰一下无关紧要的细节,至于观众能从中看出什么认可什么得到什么,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能绑住我。”
风吹动水流源源不断地向岸边袭来,水面被分成鱼鳞的形状,流动的鳞片顶端闪着波光,撞上岸边人为造筑的石块,发出黑洞吞噬东西的咕咚声,连同他的下半句话也差点淹没。
“那只会是你。”
宋如筠说。
[1]出自纪伯伦的《致孩子》,最后一句是我私自添加。
[2]出自几米的《我不是完美小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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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圣诞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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