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侠。”玉霓走近，先向黎风烨打了道招呼。

黎风烨点点头，随即收刀，正欲问她谢明青缘何如此，不及开口，玉霓一个掠身便到了两人附近，掏出一只玉瓶。

然而玉霓甫一接近，原本逐渐安定的谢明青猛地喘了口气，紧接着，他剧烈地呼吸起来，胸膛随之起伏。

黎风烨大吃一惊，连忙回到原地，三两下搂过谢明青，握住他的手，一声声安抚之后，这才见他缓缓平复。

黎风烨看向玉霓，急忙问道：“玉姑娘，谢——谢公子他是头一回如此？”

玉霓并未说话，后退几步，抬手远掷，将玉瓶丢给黎风烨。

黎风烨接住，却听玉霓开口：“我身上露气太重，黎大侠，麻烦你助公子服药。”

顾不得前因后果，既然谢明青信任玉霓，黎风烨当即倒出药丸，“吃多少？”

玉霓道：“今日一粒便可。”

掌心药丸颜色青绿，黎风烨又问：“这药丸能缓解他的内伤——真气？”

玉霓颔首。

黎风烨皱眉，嗅了嗅药丸味道，应当无毒，便将谢明青翻了道身，扶着他靠上石壁，先取水囊，给他喂了几口水。

不料谢明青一碰石壁便重新挣扎起来，黎风烨无奈，只得圈住他的腰，哄着他喝水。

水囊沉重，转眼空荡，大半洒在了两人身边，小半难得进了谢明青嘴里。

此时看谢明青缓缓咽下，黎风烨不知该是庆幸当年他也这么喂过谢珂，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应当调侃眼前人分明只比自己小上三岁，自己之前逼他用膳，现下哄他饮水，实乃一日师兄，一生师兄。

黎风烨心中作想，手上捏着药丸凑到谢明青嘴边，“张嘴。”

水光浸满了谢明青半张不张的双唇，听着黎风烨说话，他微微张开嘴，然而药丸刚刚抵上唇瓣，迷失的人似乎清醒过来，忽地睁眼。

黎风烨一愣，谢明青眼神迷茫，似醒非醒，反倒立即紧咬牙关，哼道：“不吃。”

“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黎风烨只好劝他。

可惜谢明青说罢便闭上眼，屈起双腿，仿佛打算缩去一旁。

黎风烨拦住他，“阿珂，听话。”

谢明青理都不理。

黎风烨心急，用了点力气将药丸挤进谢明青唇缝，就在这一瞬，谢明青忽然松口，张嘴。

黎风烨一喜，哪知药未含下，指尖一痛。他下意识抽手，一看，指头上竟有一圈隐隐约约的牙印，谢明青——谢明青居然咬了他一口！

“……”黎风烨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换作别人，他定然认为对方无理取闹，可谢珂近在眼前，他只是无奈。

黎风烨望向玉霓，问：“玉姑娘，究竟怎么回事？”

玉霓神色不改，道：“每遇雨雪，公子便会如此。”

“那他……他以前也不愿服药？”黎风烨又问。

“我从未见过公子这般。”玉霓摇头，“公子性子坚韧，向来神智清明，直至服药，公子方会睡去。”

黎风烨搂着谢明青再试无果，又一颗药丸滚落，不由得厉声道：“他怎会受这般可怖之伤？你们——你们王府高手不少，看来常常陪护他左右，怎么会让他受这样的伤？”

谢明青冷汗不绝，黎风烨揪心，语气自然重了几分。说罢，他又从玉霓话中咂摸出他意。

先前不曾如此？今日这般莫非是因为他先前受了毛五晌一刀？黎风烨立马收敛口气，叹道：“抱歉，玉姑娘，在下失言。是我未能护他周全，都怪我。”

“不。黎大侠，公子年幼已患此病在身，你无需自责。”玉霓说得平静，一字一句，却在黎风烨心中掀起惊天巨浪。

谢明青仍不肯张嘴，黎风烨当即问：“病？”

若世上有一门神功可治百病，即便是我，也会动心……前不久的交谈重返耳畔，黎风烨黯然失神。

黎风烨重复一遍：“什么意思？”

玉霓不再说话。

雨声依旧，一颗药丸在两人来回中掉在地上，一颗药丸被黎风烨恼急了碾碎在指间，眼见玉瓶中药丸无多，黎风烨盯着谢明青迟迟不愿张开的双唇，心生一计。

他什么也没说，张嘴轻轻咬住一粒药丸，骤然抬手，眨眼掐住谢明青下巴，五指发力下拉，顿时逼得谢明青不得不张开嘴。

谢明青闷哼一声，抢在他挣扎之前，黎风烨支起身，不容拒绝地挡开谢明青扑来的双臂，立马凑上前。

双唇相抵的瞬间，黎风烨将药丸送进谢明青嘴中。

他来不及思考其他任何，飞快含了一口清水，照着这道法子喂给谢明青。

谢明青被呛得咳嗽，咳声方至，黎风烨立马托起谢明青后脑，摸索着姿势，连连又喂他喝了几口水。

动作间，黎风烨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地觉得，他们摩挲着的柔软仿佛一团羽毛，他们交换着的气息好似迸裂的火星，乃至于飘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清香徘徊在鼻下，他这一生从不曾见。

可惜齿间弥留的药味太苦，洞窟飘荡的阴风太冷，山野无休的愁雨也实在太大，只有怀里谢明青轻到如若无物的重量明显。

他轻到黎风烨似乎抱不住，抓不牢，黎风烨只能抚着他后背，为他舒气，心中一时难过无比。

片刻后，谢明青终于吞下药丸，不再咳嗽。

黎风烨顿时松手，放开谢明青。

视线渐远，眼前的画面从一呼一吸可至的双眼、睫毛，鼻尖，变回那张独独属于谢明青的熟悉脸孔，黎风烨长出一口气，忽地发觉，原来他心如擂鼓。

它砰砰直响，几乎要撞出心房，甚至比方才眼前那两颗颤动的痣点跳得更快，更加恼人。

黎风烨别开双眼，他听见谢明青的吐息渐渐如常。

渐渐的，黎风烨一样平静了。

他重新看回谢明青。

黑袍之下，谢明青静悄悄地睡着了，一如马车时的模样，毫无防备。

无声间，有风打过面颊，它卷着黎风烨心头最后残余的旖旎留念，一起飘走了。

现下此刻，黎风烨满心满眼，只余一道想法：二十多年了，难道他一直如此？

可是山上七年，那般多、那般长的风雪夜，谢珂从未发病，他向来无事。

*

夜幕渐垂，洞中更冷，有了玉霓同行，无疑多了把握。如今雨大，白烟亦不会太显眼，黎风烨改了念头，丢进一半树枝，火堆一时烧得更旺。

焰苗窜起，黎风烨道：“玉姑娘，若不嫌弃，过来坐吧。”

玉霓并未推辞，两步来到附近，坐在黎风烨对面。

见她落座，黎风烨问：“玉姑娘，敢问谢公子所患何病？”

玉霓放下行囊，“无可奉告。”

她与玉裳一字之差，性子大为不同。她铜墙铁壁似的不见波澜，黎风烨却存心要撬出些消息。

黎风烨坚持不懈，道：“尽管你们谢公子不承认，我实话实说，我的确是黎风烨，脸上不过一道□□。当年，他与我同吃同住七年，可谓是知根知底，肝胆相照。假使他信任你们，你们必然也知晓此事，倘若如今玉姑娘你们信任我，我也不认为此事有什么不能说之处。”

“……”玉霓取出干粮，沉默半顷，“黎大侠，王府隐秘诸多，望你见谅。”

“……”黎风烨也沉默了。

玉霓动作干练，掰碎三张大烧饼，又说：“公子之事，他若愿意告诉你，自然便会告诉你。”

废话。黎风烨望向火堆，却看一张烧饼递了过来。

“多谢。”黎风烨收回废话二字，望了眼熟睡的谢明青，又问玉霓，“他什么时候能醒？”

玉霓面无表情地吞咽着烧饼，开口：“今日不算严重，大抵卯时公子便会醒来。”

“这叫‘不算严重’？”黎风烨神色古怪。

玉霓颔首。

见玉霓无意多说，黎风烨掰开烧饼，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他究竟为什么要偷这残页？真是因为欠债？可惜咯，残页现在归我了，放在我身上了。”

玉霓任由他说，一言不发，待吃尽了，便从行囊里取出两包酥点果脯，看刻字，似乎是津州城中知名的一家铺子出品。

她喝了口水，洗净了手，又挑出几件衣裳，一瞧就是谢明青常穿的白衣。

随即，她在大布包里一阵摸索，最后找出另一只小布包，正是黎风烨原先留在客栈的行囊。

黎风烨会意，接过行囊，随便找了件外衫套上，再拿出一款深色披风。

紧接着，吃食与白衣也到了黎风烨手上。

黎风烨远远望了两眼谢明青熟睡的脸庞，最终将白衣收进行囊，拎着吃食和披风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了一层披风，又捻着吃食喂他。

可惜这一回谢明青彻底睡着，黎风烨无能为力。

他叹了口气，踱了两圈，重新捏着撕碎了的烧饼晃到谢明青鼻下，再飘到谢明青嘴边，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黎风烨站起身，又开始踱步。

凝神打坐的玉霓忽地开口：“黎大侠。”

她刚说了三个字，黎风烨立马接话：“玉姑娘，你们这一程到底带了多少这种点心？这家伙难不成只吃点心？”

玉霓没回答他，只说：“公子内力丰沛，一两顿不食，并无大碍。”

“那就是有小碍。”黎风烨走累了，蹲在谢明青身前看他，“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他每天只吃这些玩意，才一直病着？”

玉霓沉默了小半刻。

随后，玉霓道：“黎大侠，公子心中有数，你不必——”

就在此时，风声雨声之外，洞外多出嘈杂响动。

黎风烨连忙走近洞口，低头一望，只见山脚林叶摇动，有人雨中策马疾行。

“津州地势低平，无处可藏，把那抢走残页的两人找出来！”领头之人大喝，紧接着，跟在其后的不少人附和。

洞窟位于半山腰，黎风烨看不清他们具体的着装打扮，却瞧得出他们蓑衣之下，隐有寒芒，应当都是些练家子。

他们这么快便发现残页遗失了？毛五晌呢？黎风烨心中疑惑，然而本能更先，他退进洞窟，望向玉霓：“玉姑娘，我们必须离开此地。”

玉霓颔首：“上船。”

“津州渡口？”黎风烨为谢明青穿好黑袍，系紧披风，又佩短剑。

玉霓道：“不错。夜里雨停，大侠与公子藏进船舱，待明日日出，如常启航，应当足以甩开这群人。”

“玉姑娘一起么？”黎风烨将布包挂在身前，背起谢明青，拿过原先谢明青戴的斗笠。

玉霓摇头，“我殿后。”

黎风烨了然，定定看玉霓一眼，道：“玉姑娘还请注意身份。”

“我明白。”

同为江湖老手，两人无需多言，彼此已然心知肚明。

“保重。”黎风烨说罢，当即取刀，转身离去。

黑衣一掠，眨眼便在几丈之外，与雨幕融为一体。

“保重。”玉霓轻声一句，坐姿不变，徐徐从行囊里取出几样物什。

洞窟中，红衣落地，她再起身，两脚扑灭火堆。

最后一抹火光的照耀下，只见她面容大不相同，俨然已是名中年男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