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烨问:“又要多少银两?”
“雀楼不说假话,不言虚词,黎大侠,这两件事我不收钱!”文十八笑容满面,“但若您愿意打赏些碎银两,那也是美事一桩。”
说罢,文十八全盘托出所见所得:“传言镖局众人不服那亲戚,一是因他太过年轻,二是怪他资历不够。虽说此人大抵五六岁便来了镖局,但往后十来年,此人随镖局出镖,至多不过是东向京城,南下秦川的生意。”
“要知道吉燕镖局立足西北陇城,兵贵神速以外,是因他们曾经敢过关外,后来敢上北地,拢共称霸三条路线——东至京城北地,西至燕州边关,南至横跨燕岭,直抵秦川。然而新任当家不知北地险,未淌燕州沙,如何服众?如何操持镖局的老生意?”
镖局能者当道,黎风烨煞是认同,可他想及此人恐是谢珂,心尖仿佛被一双大手扼住。
阿珂身在山庄七年,离山时不过十五,既无担当大任的能力,更无时间让他慢慢学会此事,否则,他的师弟怎么会受困于此?
文十八又说:“不过吉燕镖局倒灶,兴许并非无人接任之故,而是他们欠债太多。那年谢当家因故离世,立马有商行逼到镖局面前,要万两白银,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黎风烨越听越奇怪。
当年梁家一遇那身手不凡的少女,吉燕镖局全然不似处境窘困,何况他这师弟张嘴就要金贵的玩意,更不像过惯了苦日子,镖局怎会欠债诸多?
黎风烨指出疑点,问:“吉燕镖局往来三条路线,尤其北地天险,鲜少有人经手此间生意,应当利润不薄,何以这般窘困?”
文十八叹道:“不清楚。有人说谢当家是出镖途中意外遭难,可那趟镖送的是什么?是御贡,是皇家的宝贝。随她离世,那些珍奇玩意一概破损遗失,仅赔银两,恐怕已是圣上念及谢当家与嘉王的情分。也有人说是镖局入不敷出多年,只不过谢当家力挽狂澜,数年来竭力维系,而后树倒猢狲散,莫过于此。”
“倒不知哪些真,哪些假。”黎风烨沉吟一声,接着问,“**年过去,吉燕镖局的旧债可曾偿清?”
文十八摇头,“全无消息。”
说至此处,两人无话,宝珠渐黯。
文十八连忙收起它,黎风烨趁机再问:“十八,你可有关于嘉王的消息?嘉王久病,不知如何了?”
文十八又摇头,“圣上都见不到嘉王,别说我们了。”
“世上哪有密不漏风的墙。”黎风烨不大相信。
但见文十八真心实意,眼巴巴地等着银两,黎风烨亦不为难,掏出一包碎银,爽快递给文十八。
他正要数,黎风烨忽地出声打断:“我持雀令,代雀君行事,索要消息,本无需付账。文十八,这不是给你的报酬,是你必须再帮我两道忙。”
闻言,文十八立马背手将银两藏在身后,正色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黎大侠,但说无妨。”
黎风烨随即将他与洛景白之约道出。
文十八收走黎风烨交代的首饰,满脸欢喜,尚未说“小事一桩”,便听黎风烨继续道:“此为其一,其二是唐门弟子中有一少年,身穿紫袍,手持一把长鞭利器,头悬短刺似的匕首,亦擅轻功火器。门中应当另有一位名带‘彬’字的老丈与他交情甚笃,他称那人‘彬叔’。你可知其身份?”
“长鞭短刺……老太太退隐之后,总管主事唐门,听这兵器古怪,不像寻常弟子所使,兴许是唐家哪位少爷。”文十八答。
黎风烨道:“如此说,你不清楚他是谁?亦不知‘彬叔’是谁?”
文十八连连点头,“此事我本该知道,但……黎大侠,你明白,十二楼泾渭分明,蛇楼总部就在巴蜀,唐门是他们的目标。雀楼有令,不得多说唐门之事。”
黎风烨皱了皱眉,再问寒冰掌一事,文十八“咦”了一声,渐渐讲来。
寒冰掌此人行事诡异,性情诡异,鲜少出谷,亦不与花谷中人来往,唯独一身功夫强悍,力气霸道,乃是高手中的高手。
武林中高手多,怪人更多。黎风烨不以为意,便揭过此事,与文十八各自离去。
他心中疑惑诸多,而谢明青就在他身边,不问谢明青本人,还能问谁?
*
与此同时,暮河村另一头篱笆边。
“公子敬启,‘雨燕’安置妥贴,皆无异状,然库中银钱告急,仅堪三月调度。
……洛都有一人名唤‘杨羽衣’,似与郡主有所往来,两月前,郡主借走一马一帖,拜向锦城……郡主彼时留书,随附信笺……”
白衣翩跹,飞鸽远行,谢明青看了又看手中纸笺,终而收进袖中,走向小屋。
*
谢明青竟不在房内。
黎风烨原以为他前去沐浴,可等黎风烨去了一趟又回来,谢明青仍然不见踪影。
今日为那家伙束发的帕子还搭在床头,残页也在自己身上,黎风烨在屋前踱了两圈,心中挣扎几番,最终相信谢明青没理由临时离去,转身回了小屋。
他未熄灯烛,躺下不久,柴门轻响。
虽无脚步传来,黎风烨却知来者何人,正欲开口发难,便听谢明青放下油灯,问:“黎大侠?”
黎风烨登时坐起,抬头看他乌发披散,面目柔和,心里担忧恼怒消了一半,又多出一半。
“你去哪了?”黎风烨问。
“你去哪了?”谢明青也问。
“……一股鸽屎味,出去传信了?”黎风烨起身,倒了两杯冷水,“你不太信我。”
谢明青轻笑:“一股河腥味。黎大侠,你不也一样不信我?”
黎风烨不说话。
也许谢珂是假名?谢明青的确就是他的真实身份?但若如此,为什么两人都名列谱上,为什么费尽心思捏造并不存在的胞妹……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谢明青,一时不知先问哪一个更好。
谢明青徐徐坐到他身旁,灯火边,他撑手托腮,侧身望着黎风烨,似乎很期待他的下一句话。
黎风烨又倒了一杯水。
他指尖蘸水,在桌上划下一横,道:“算账。”
谢明青依然很期待。
“第一笔账,那时你我身在船上,你听我说起谢珂,好像并不认识此人,可你也不惊讶这道陌生的名字,不惊讶我与他的关系。你若仅因江湖传闻得知‘黎风烨’此人,你该晓得他无门无派无师从,既然如此,何来师弟?”黎风烨紧盯谢明青,不肯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变化。
谢明青神态自若:“不错,我不曾认识谢珂。至于后者,黎大侠或许应当问问你自己,而非在下。”
黎风烨早有预料,自怀中拿出文十八送来的镖局名录,狠狠拍在桌上,道:“那这是什么?”
他指向“谢明青”三字,指尖又滑到“谢珂”一名停下,“二十年前,你与他同在镖局共事。你们年纪相仿,你不可能与他毫无往来。”
“镖局人马众多,为何会有往来?彼时我不过五六岁年纪,即使当真与他相识,时至今日,早该忘得一干二净。”谢明青探手,拂上纸张,“一路以来,黎大侠口口声声指认在下就是你的师弟谢珂,黎大侠长居北地,想来师弟亦身在北地。然而,我随镖局行事十来年,常驻西北,即便外出走镖,亦在西北、中原两界之内,从未涉足北地,怎么会是此人?”
黎风烨一笑,“好,你随镖局行事,那你缘何从不提起‘吉燕镖局’,只说你出身谢氏?你在怕什么?”
不待谢明青回答,黎风烨欺身上前,“常驻西北?十来年?不可能?”
他一把捉起谢明青藏在袖间的手腕,摁在桌面,只看一层叠一层的宽袖霎时飘下,露出谢明青几近皓白的小臂。
黎风烨再一抓,谢明青由他牵着扯着,几乎半个身子抵在桌前,却不见狼狈。
黎风烨左手制住谢明青,右手再划下一竖,道:“第二笔账,你谎话太多!陇城临近燕岭,虽无燕州风沙滔天,身在高原之上,仍然干燥多日晒。你若将近二十年皆在西北,怎么可能是这副模样!”
说着,他握着谢明青手腕在对方面前摇了摇。
那抹白刺得晃眼,谢明青嗤地笑了声,反手一撞,趁机将黎风烨的手掌压在桌边,一时间,两者对调,竟成了黎风烨欲抽不能,欲推不敢。
谢明青好整以暇地抬起手,甚至以手肘顶着黎风烨五指,弄得黎风烨不觉疼痛,反倒硌得难受。
不再受制于人,谢明青直起身,瞥向黎风烨,“黎大侠天赋异禀,武学奇才,难道我不能是天生如此?”
黎风烨道:“可你出身的谢氏是燕州谢氏!虽与谢当家同宗,燕州谢氏却定居燕州已久,绝对不可能——”
黎风烨试着抽回手,发觉谢明青力气大得不容小觑,哪像真气紊乱之人?
“你——总之你全然不像西北人!”见谢明青泰然处之,黎风烨不快,稍微一用劲,立马与谢明青分开。
随他收手,谢明青垂袖,一面抚平衣间褶皱,一面开口:“黎大侠竟连在下出身何地都晓得了?我家中几口人,父母姓甚名谁,以何为生,黎大侠,这些你是否清楚?”
黎风烨没理会他的调侃,道:“燕州谢氏与你当年所说一个字也对不上。我看都是些假身份,我清不清楚,没有区别。”
谢明青一笑:“可是雀楼消息?黎大侠,你就如此信任雀楼?”
他忽然逼近,冷声问:“我再问你,你见过几多西北人,便敢如此定论?”
眼前人分明笑着,投来的目光却好似冰锥捅穿了黎风烨表里。
谢珂何曾这副模样与他说话,黎风烨心口发闷,道:“你不信连长洲,不信洛景白,不信雀楼,但凡与你所说相悖者,你皆不信。可我信。”
“十年未见,难道你要让我只能相信你话中所说?未尝不可,但是——谢明青,你信我么?”黎风烨沉声道,“我问你病情,查你身份,皆无他意,我只是想帮你……无论你为什么假死,为什么更名换姓,只要并非罔顾人理仁义之由,我一定帮你。”
说至此处,黎风烨面色铁青,不由自主连连逼问:“可你信我么?当时京城郊外竹林中,你说你不信身边人,亦不信我,一路至今,你仍不信我?既然如此,我再说些什么,重要么?”
闻言,谢明青收回眼神,“那黎大侠不说便是。”
“今夜之事,在下当作从未发生。夜已深了,早些歇息罢,你我尚未见到连长洲呢。”他转身欲去。
黎风烨哪曾料到此人这般不讲道理,不念情谊,顿时跟着起身,两步迈到谢明青背后,“谢明青!”
谢明青不听不理,离床榻越来越近。
黎风烨心急,双手一伸,借着身量优势,当即自背后抱住谢明青。
他揽住谢明青腰身,顺手一勾,便将谢明青整个人圈在自己怀中。
脊背胸膛相抵的一瞬,黎风烨撩开谢明青垂在脑后的长发,盯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颈项,看他随呼吸微动的喉结脸庞,咬牙切齿道:“谁让你走了!”
怀里的身躯烫手不已,黎风烨宁愿它烧个遍野,也不能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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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漏迢更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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