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天

京城的秋,是镀了金的牢笼。

尚逢春站在尚公馆顶层书房的落地窗前,指尖夹着的古巴雪茄燃了半寸灰,却一口未吸。窗外,是鳞次栉比、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财富的摩天大楼,长安街的车流如同永不疲倦的金色血脉,在暮色四合中流淌。这里是帝国的中心,是他尚逢春生来就俯视的棋盘。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窗棂上困住的一只蝇虫,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屏障。

“逢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

尚逢春转过身。尚家现任家主,他的父亲尚振邦,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书案上堆叠着文件,最上面一份,烫金的“程尚联姻意向书”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父亲的身影在夕阳逆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冰冷,像一尊用权力浇筑的塑像。

“程忱那孩子,我见过了。”尚振邦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谈论一桩再平常不过的生意,“程家根基深厚,在能源和新科技领域的布局对我们至关重要。程忱是程家独女,娶了她,等于握住程家未来三十年的命脉。这门亲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尚逢春喉咙发紧,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雪茄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声。他知道父亲不是在和他商量,是在下达命令。二十三年来,他的人生轨迹——读哪所学校,交什么朋友,穿什么品牌的西装,甚至腕上这块价值七位数的陀飞轮——哪一样不是被精确规划好的?他这“京圈太子爷”的名头,不过是家族光环投射下的虚影,一个行走的、精致的筹码。

“爸,”他声音有些干涩,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尽管知道徒劳,“程忱她……外面风评……”

“风评?”尚振邦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重要吗?她姓程。这就够了。至于私底下如何,那是关起门来的事。你是尚家的继承人,该学会用利益的天平去衡量一切,而不是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逢春,别让你母亲失望。她盼这一天,盼了很久。”

母亲。尚逢春心头一刺。那个永远端庄优雅,将家族荣誉刻进骨子里的女人。她的期盼,是他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走出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静得可怕。尚逢春扯了扯领带,感觉那昂贵的丝绸领带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脖颈。

订婚宴的筹备如火如荼,整个尚公馆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喜庆忙碌中。管家带着佣人穿梭,清点着从法国空运来的鲜花、意大利定制的餐具。尚逢春像个提线木偶,被设计师摆弄着试穿一套套价值不菲的礼服,听着母亲与婚庆公司讨论着繁复到令人头疼的流程细节。他的意见?不重要。他只需要在指定的时间,出现在指定的位置,露出指定的微笑。

直到那天下午,在程家名下的私人马术俱乐部。

尚逢春本意是想找个地方透透气,骑两圈马,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他刚在休息区坐下,就听到隔壁贵宾休息室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尖锐的斥骂。

“……废物!连杯咖啡都端不稳!你知道这件定制外套值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是程忱的声音。甜美娇嗲的语调荡然无存,只剩下刻薄的尖利。

尚逢春蹙眉,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去。一个穿着侍应生衣服、年纪很小的女孩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面前是一滩打翻的咖啡渍,正洇湿程忱那件据说由大师手工缝制的限量版外套。程忱抱着双臂,居高临下,漂亮的脸蛋因为愤怒而扭曲,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女孩的额头。

“程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地上太滑了……”女孩泣不成声,声音里满是恐惧。

“不是故意的?”程忱冷笑一声,抬脚,用那尖细的高跟鞋鞋跟,狠狠碾在女孩撑在地上的手背上!“啊——!”女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脸色瞬间惨白。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晦气东西!”程忱收回脚,嫌恶地看着鞋跟上并不存在的污渍,对旁边噤若寒蝉的保镖吩咐,“把她给我扔出去!告诉经理,以后京城任何一家像样的地方,都不准再用她!”

保镖面无表情地架起几乎痛晕过去的女孩往外拖。

尚逢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他见过商场的尔虞我诈,也见识过权力的倾轧,但如此**裸的、对弱者的残忍践踏,尤其还是出自他“未婚妻”之手,依旧让他感到生理性的厌恶和愤怒。

他猛地推开门。

程忱看到他,脸上的狠戾瞬间如同变脸般消失无踪,换上那副熟悉的、甜得发腻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无辜:“逢春哥哥!你怎么来了?哎呀,真是气死我了,新衣服被弄脏了……这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她娇嗔着靠过来,仿佛刚才那个施暴者不是她。

尚逢春冷冷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咖啡渍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血迹,再看向程忱那张巧笑倩兮的脸。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看到这美丽皮囊下扭曲的灵魂。

“程小姐,”他的声音冷得像冰,“适可而止。”

程忱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委屈地撅起嘴:“逢春哥哥,你凶我?明明是她……”

“我说,适可而止。”尚逢春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还有,请称呼我尚逢春。”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留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的程忱。

这次冲突,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尚逢春麻木的心。他试图向父亲提起,得到的只是更深的失望和冰冷的训斥:“逢春!大局为重!一点小脾气算什么?程家千金,骄纵些也是情理之中。收起你那无谓的同情心!记住你的身份和责任!”

尚逢春彻底明白了。他在这个局里,连表达不满的资格都没有。他就是那盘棋上最重要也最可悲的一颗棋子,被无形的线牢牢操控着,走向那个名为“联姻”的深渊。

大婚的前一天,尚逢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死。尚公馆像一个巨大的、镶金嵌玉的坟墓,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腐朽的甜腻。他需要逃离,哪怕只是片刻。

“去镜泊湖。”他对司机吩咐,声音疲惫不堪。那是京郊一片相对清净的水域,他名下有一艘名为“浮生醉”的豪华游艇停在那里。

“少爷,老爷夫人吩咐过,明天就是……”司机面露难色。

“我说,去镜泊湖!”尚逢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和不容抗拒的威压。司机噤声,默默发动了车子。

夜色中的镜泊湖,水波不兴,倒映着稀疏的星子和岸边的灯火,像一块沉静的墨玉。“浮生醉”静静泊在码头,通体流线型的白色船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本是尚逢春寻欢作乐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他拒绝了所有侍从,只身一人走上顶层甲板。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远离了家族的压力,远离了程忱那张虚伪的脸,冰冷的夜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远处深沉的湖面。明天……明天之后,他的人生就将彻底与那个蛇蝎般的女人捆绑在一起。家族的荣耀,沉重的责任,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而那个马场女孩惨白的脸和凄厉的叫声,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悲愤和绝望攫住了他。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金属栏杆上,骨节传来的剧痛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心口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却让他瞬间冷汗涔涔,脱力般地滑坐在甲板上。

怎么回事?是压力太大?还是……

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混合着那诡异的刺痛带来的心悸和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紧绷的神经。他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垫在身下,意识在湖水的轻拍声和远处模糊的虫鸣中,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甚至没有力气思考那心口的刺痛意味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他被一种剧烈的颠簸惊醒!不是游艇的轻微摇晃,而是整个身体都在被剧烈地抛起、落下,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

“呃……”他闷哼一声,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刀般刮过裸露的皮肤,带着浓重的、从未闻过的水腥气和……泥土腐烂的气息?身下是冰冷、坚硬、剧烈晃动的平面,绝非“浮生醉”甲板那光滑的触感。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不是游艇引擎的低沉,而是狂暴水流拍击硬物的巨响,如同巨兽的咆哮!

这是哪里?!

尚逢春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恐慌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酸软,根本不听使唤。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有人吗?!船呢?!保镖!!”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狂暴的水声和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的颠簸和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带着原始蛮荒气息的冰冷。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脆弱的叶子,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冲向未知的、黑暗的深渊。心口那点诡异的刺痛,在极度的寒冷和恐惧中,又开始隐隐作祟,如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眼睛,悄然注视着他。

意识在剧烈的摇晃和刺骨的寒冷中再次模糊。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他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极其遥远的地方,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缥缈、如同吟唱般的奇异曲调,还有……一抹转瞬即逝的、在绝对黑暗中显得无比诡异的银灰色反光?

随即,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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