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那兰陵公弹劾被下狱的事儿,你怎么看?”
六皇子赵翀在承安王府花园一处小湖边,反坐在一张雕花檀木椅上,双臂撑着椅背,一根鱼竿稳稳握在手心。
一边垂钓,一边朝坐在自己不远处看书的赵翎问。
“......兰陵公,你别看他表面一副风流潇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他能博皇上欢心,在大端风生水起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就是个简单的小白脸,这次同州的事,也太荒唐了些,恐怕还有内情。”
“三哥你、你怎么那么看重那个小白脸儿!”赵翀似乎有些不满。
“我才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反正我就是讨厌他!整天摆出一副风流儒雅与世无争的样子,在父皇面前装的比谁都狠,嘴上谦虚,皇上一考,什么诗书都能回答,好像自己多厉害一样,就是一个质子罢了,不是爱装吗?!总有一天让他脸面丢尽,人人喊打!”
见赵翎没什么反应,赵翀有些坐不住:“凌波仙子的事儿,三哥一点儿都不在乎?你不想报复他?!”
“这点小事,犯不上我对他动手,还有,”赵翎翻动书页,“我劝你,不要轻易去招惹他!”
赵翀似是想到什么,丢了鱼竿来到赵翎身边,神神秘秘道:
“三哥说的话,我自然是没有不听的,上次要不是你给我支招,恐怕皇上还想派我去同州呢,真是受不了!我对那位子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何必要我去受那份罪!”
说罢讨好地去看赵翎:“我只盼三哥有一日能坐上那位子,我才好安心当个富贵闲王!”
赵翎放下书卷:“跟你说了多少次,这样的话,不可在外说。”
“知道!”赵翀满不在乎拿起碟子里的一枚点心塞进嘴里。
“这又不是在外边,若兰陵公果然如三哥说的,城府深沉,计谋多端,那更要防着了,据我看,那兰陵公恐怕跟赵翊还有些关系呢!”
听到这句话,赵翎脸上才有一些表情。
赵翎为实际上的长子,上京六部有一大半都握在手上,他母家堂舅又有京畿城防兵权,且朝野上下,谁不夸一句承安王的贤雅大度之名,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放眼这些兄弟,若说有潜力跟他抗衡的,大约就是老四赵翊了。
赵翊虽势单力薄,母家又无依靠,但他这位兄弟,出了名的办事狠利。
皇上给他的派的差事最多,虽看起来是要把老四往能臣方向培养,可有这样能干的兄弟,始终不能让人放心。
一旦松懈,就是君臣之别。
看似百尺竿头差的那一步,实际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自然要小心再小心!
“......兰陵公跟老四有什么关系?”
赵翀见他感兴趣,低声道:“三哥是智者千虑或有一失,不过好在你的那一失,我给你补上了。”
赵翀似是十分自豪自己的发现。
“兰陵公跟赵翊没直接瓜葛,可我瞧着,他最近跟咱们边西的那位表兄弟关系可有些好呢!”
“什么意思?”
“那江延舟是个混世魔王,听说他身边从不缺长相俊美的男子,这次来了上京,怕是手段使尽,也得让那兰陵公多看他一眼了。”
赵翎端起茶盏思量了片刻:“兰陵公会看上他?”
“万一兰陵公愿跟他玩玩呢?若他上了江延舟的船,不就等于成了给老四使劲儿的人了吗?”
这一语倒是提醒了赵翎。
赵翊的生母曾跟明熙长公主有过一段渊源。
赵翊跟江延舟幼时,也确有过交情。
江延舟倒是没什么可惧的,但若他真的跟那个北樑皇长子搅在一起,给老四当了军师,以边西军为后盾,那赵翊顷刻之间,就足以跟他争个高下了。
“皇上单要等赵翊回来才肯处置兰陵公,我看咱们不如添一把火,就说大樑的这个皇长子,其实并没有安好心,是要搅合赈灾的事儿呢!”
“你别做蠢事,”赵翎锁眉,“你这话一说,便是两国之间的矛盾了,眼下大樑使团还在上京,你若没有充足证据,到时反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翀气急起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才能治一治那兰陵公!”
“我一向让你多读书静心,你不愿读书,钓鱼都坐不住,怎么能钓上来大鱼!”
赵翎叹道:“一切等老四回来再说,静观其变,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
还在睡梦中的元煦,忽然听到院外有脚步杂踏的声响。
起身穿衣来到院外,竟看到肖则玉一身鲜衣明凯,正冲着他笑的十分灿烂。
“大殿下,奉大樑皇帝之命,我等特来迎殿下归国!”
元煦在大端为质十三载,总盼着有一天,他的父亲能想起他来,然后接他回家。
当他得知这次大樑使团,是以肖则玉为使团副使时,他以为他终于等到了——
却是等到了母国要置他于死地的消息!
这么多年身似飘蓬,朝忧暮惧。
时光蹉跎,连母亲的音容都渐渐模糊了。
自己空有一腔热血,却才困樊篱。
宴上酬酢,朝堂应对,以假面示人,十三年,早分不清真假。
元煦想说话,喉头却哽咽的,让他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暗暗掐了掐了自己,疼,也不疼。
他微笑着,朝鲜衣明凯的肖则玉点点头。
于是车马换乘,景换物移,很快他就回到了大樑皇城。
樱花树下。
母亲簪花点缀,不见岁月留痕,光彩照人。
父亲面容柔和,眼眸满是爱意,温和儒雅。
父母在樱花树下朝他招手,温柔喊他:“阿煦,快过来,到爹娘这里来。”
一阵清风吹起,樱花在天地间飞舞。
他朝前奔去,咫尺的距离,却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风吹的越来越烈,花瓣在他眼前席卷成一个巨大的屏障,他随手拿起一把剑,想要奋力斩开屏障,却一个趔趄,一头栽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周在下雨,把他浇的浑身湿透冰凉。
他拼命往前跑,却不受控制的滑进池塘里,想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变短了。
他回到了幼时,又再一次掉进了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镜月池。
“阿煦?”
载沉载浮中,他听到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元煦睁开眼,只觉得眼睛里一片湿濡,神思恍惚了片刻,才看到眼前是江延舟的脸。
“做噩梦了?”
江延舟俯身轻吻在他有些发红的眼尾上。
元煦以为眼前这张江延舟的脸,也是在梦里,直到一个温柔的吻落在自己眼睛上,才知道是江延舟真的来了。
他欠身抱住江延舟,像在镜月池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虽然两人早有过肌肤之亲,但元煦始终是个矜持被动的,像今日这样主动去抱江延舟,还是第一次。
江延舟呆愣了一瞬,随即更紧的抱了回去,“别怕,我在。”
元煦也鼻音浓重,小声“嗯”了一声回应。
在同州那些日子,元煦忙得不可开交,两人连独处的时间都很少,更别提做别的事。
此刻斯人在怀,只耳畔一声“嗯”,都觉得像挑/逗。
元煦的脸被江延舟捧起。
四目相接,呼吸交错。
元煦暗自搓了搓指尖,试图抑制住心内涌动的情绪,却在对上江延舟那炽热的眸子时,彻底失去了理智。
唇瓣交错,温热的触感如潮水般淹没两人的思绪,江延舟吻的强烈,带着近乎狂野的占有欲,将两人拉入一场无法逃脱的深渊。
星子点点,夜风习习。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的炽热才逐渐散去。
元煦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理智,他深吸了一口气,撑起身,看着犹自闭目的江延舟。
好一张桀骜英俊的脸,把他曾生出的那一点失落,扫的干干净净。
江延舟眼睛虽闭着,手指已缠上元煦的发丝,在指尖摩挲。
“你怎么回来了,同州的事,如何了?”
既已以身入局,无论成与不成,恐怕此后,他都再不能披着那张与世无争的“风流美人皮”自保自居了。
但这些都是元煦老早就想清楚的,无所谓后悔不后悔。
只愿这事成了,也不枉他如此费心。
江延舟睁开眼睛,目光在元煦脸上停留,伸手抚上他眉间。
“没事了,一切都处理妥当,承远王明日一早即可回到上京,最迟明天,你就能从这个地方出去了!”
江延舟看元煦眉间稍稍舒展,这才撑身笑道:“兰陵公的计划天衣无缝,必然不会出差错的。”
元煦弯了弯唇:“你在其中怕也斡旋了不少,还要多谢你才行。”
“咱们之间何必说这个,对了”,江延舟嘴角小幅度扯了一下。
“你要想一想如何安置那小猴儿,他知道你下了大狱,还是执意要来你身边伺候,我是劝不住,只先把他安置在我那儿,等你回去再说。”
“也难为他一片赤诚之心,“元煦沉吟道:
“他年纪尚小,京卫武学堂文武双修,他去那里,总比跟着伺候我更好些。”
元煦说完,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大约是已是寅末。
“你该走了,”元煦道。
——
承远王一身风尘仆仆走入大殿,腰间环佩轻响,步履从容不迫,向皇帝行过礼后,肃容端立,更显青松气质。
这也是令朝臣头疼的地方。
若只有三皇子一枝独秀,他们反倒容易选了。
但看这位承远王,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利落,无论繁难政务还是督办差役,皆能速寻要津,处理妥当。
跟三皇子门庭常对天下英杰敞开,宽厚容人,礼贤下士,有才之士愿效其麾下的贤德之名相比,实在是各有千秋,让人难办。
各怀心思间,承远王已向皇上呈了一份书卷。
“陈广、李原、靳世期......”皇上在座上打开卷轴,略略看过,眉头微蹙:“这是、万民书?”
“这是同州灾民,为兰陵公请命的万民书。”赵翊侃侃道。
张一淮早对皇上只软禁兰陵公而不调审的事有微词,此刻听到同州灾民竟写了万民书为兰陵公请命,大惑不解,上前一步道:
“兰陵公哄抬米价,奢荒无度,目无皇命,人证物证俱全,何来的万民书,莫不是兰陵公在当地花了大价钱,收买人心罢!”
赵翊心知这老头儿虽脾气执拗,但又全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也不和他计较,接话道。
“张御史说的不错,兰陵公哄抬米价,有契书物证,怂恿同州当地豪富役使灾民大兴土木,十里长棚夜宴,也确实不缺人证,但是自我回同州,却发现事实远不是各位听到的那样——”
赵翊去周边府县调粮,确实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油滑的地方官吏,表面恭谨,说什么都应承着,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事却不办。
周旋了小半月,才筹了不多的粮食。
好不容易接到赈灾银运到同州的消息,同时也接到了朝廷下旨关押兰陵公的圣旨。
他这才连夜回了同州。
兰陵公被押回上京前,只对他说,不要平抑米价,否则就是朝廷办事不利,出尔反尔,只管把筹来的粮米,暗中找人平价投到市面上。
承远王便默认那不平抑米价的契书仍然有效。
但百姓领了赈灾银,只去平价粮铺买粮。
那些囤积了粮米的豪商,万没想到市面上还有放着银子不赚的蠢货,四处打听,又打听不出谁家那么缺德卖平价粮食。
按契书,粮铺要保证有粮卖。
粮商们也怕粮食腐烂,又为赶紧回本,只能偷偷降价。
一家降了,另一家也跟着降。
最后,这些花了大力气囤粮的粮商,竟也只能按平价售粮。
本是要大赚一笔的,结果成了积极配合朝廷赈灾的大善人,只敢怒不敢言。
“至于奢荒无度,不过是古书上提到过的雕柴画卵论罢了,各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明白其中道理,当地灾民是感念兰陵公此种义举,写了万民书,长跪在同州官衙前,请本王到皇上面前陈述实情。”
这一番话说完,大殿上沉寂了一刻。
张一淮不死心,朝赵翊道:
“乡间小民,多是无知之辈,虽此雕柴画卵论有可举之处,但那些灾民未必知晓其理,看到豪富们生活如此奢靡,定然心生嫉妒,又怎肯为兰陵公请命!?”
赵翊无声透了一口气道:“今早我去看兰陵公,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张一淮:“他如何说的?”
“兰陵公说,这些乡野小民,根本没人在乎过他们的生死,但凡有人肯对他们好一点点,他们便愿意拿命来抬举。”
张一淮忽然就觉得身上被抽走了力气,一个趔趄险些坐在殿上。
一旁的同僚急忙扶住,才不至于让这位老臣殿前失仪。
不久,张一淮便以年迈体弱,神思乏力为由告老还乡了。
大太监王同贵来内宫别殿传释放元煦的圣旨时,还顺便转告了承远王在大殿上,后说的两件事。
第一件,承远王请旨,强制让各地灾民以原价赎回贱卖的地,并以“限田制”限制富豪乡绅兼并土地。
第二件,承远王上书,说同州一带常出现旱灾的灾情,是因为那个地方水域不多,且分布零散,稍遇雨水不丰沛的时节,田里的庄稼便无可灌溉。
建议朝廷与其常花银子去那里赈灾,不如拨款雇当地百姓为工,农闲时做工,开凿引水,既能让老百姓有个赚钱的生计,也解决了后顾之忧,一举两得。
第一件,倒是元煦跟赵翊说过的。
这第二件,赵翊竟能跟他想到一处,必然是认真观察了灾情,且实地去体察灾民实际情况的。
元煦心内很有些动容。
所以在回府之后,看到桌上承远王送来的“邀兰陵公过府一叙”的请帖。
“去,还是不去?”
当真是有点麻烦。
“雕柴画卵”是一个典故,出自管仲的“雕柴画卵论”
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年—前476年),齐国思想家、政治家管仲在《管子·侈靡》中记载“雕卵然后瀹之,雕橑然后爨之。”
这个理论认为,富人应该在柴火上雕花,然后再拿去烧;在鸡蛋上画画,画成艺术品,再煮来吃。这样做可以创造很多就业机会,让穷人通过帮富人雕柴画卵来赚钱,从而拉动内需、扩大消费、促进内循环。
这个理论体现了管仲对于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独特见解,他认为富人的奢侈消费可以带动穷人的就业和生产,从而实现财富的平均分配和社会的稳定繁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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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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