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末,昙华寺来了位女香客。
善男信女进庙祈福,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特别之处在于,这女香客虽年近四十,但举手投足之间风韵十足。
有见多识广的商客说,这女香客身上,带的是金鳞城粉黛美人的风尘气韵。
佛门广大,无论贤愚善恶、贫富贵贱都不会拒之门外,何况一个风尘女子。
这女香客不仅踏得进这昙华寺,还因态度虔诚,香火钱也奉的足,得以在昙华寺女众院里暂住。
住的时间久一些,女香客得以接近净德住持,便时时就近请教佛典。
某一日,女香客单独在净德禅房请教完佛典后,便匆匆离开了昙华寺,净德也从那日开始闭门修行,不久就圆寂了。
“多事人谣传,说净德高僧一生修持,最后竟是拜倒在了女人的石榴裙下,还因此丧了命,真是可悲可叹。”
元煦徐徐述说,“止观大师以为如何呢?”
止观念了个佛号,从容开口:“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元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此事确实没有证据”。
说罢似是默默想了一刻,又道,“不过出家人讲究五蕴皆空,尤其色蕴难以勘破,虽然没有实证,但传言虚虚实实,到最后便谁也说不清了。”
“我师父净德是半路行者,出家之前已勘破色蕴,几十年苦心修持,早已没有**执着”,止观沉静地解释道,“贵人切莫妄言”。
“是啊,凡苦心修持的僧人,都想百年后能被追封名号、树碑立传,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高僧,净德住持能有如此成就,其中的坚守和磨砺,怕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元煦脸色不变,娓娓道来不夹杂一丝情绪,“止观大师,您说是吧?”
止观已将合十的双手,搭在盘坐的膝头上,听到这里目光一暗,似是不愿再往下说。
“贵人不是来讲故事的吗,既然故事讲完了,就请回吧。”
“忘记跟止观大师解释了”,元煦不疾不徐道,“这个故事有三段,晚辈刚刚才讲了第一段,现在来讲第二段......”
——
江南某个小城里,有个出身富户,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二人婚后育有一女。
这本是红尘俗世里幸福平凡的一家人,也本该继续过着他们温馨美满的日子。
可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男子接触到了佛法,顿时犹如开悟一般,便毅然决然的剃发出了家。
时光荏苒。
曾经那个置身红尘的年轻人,在追求佛法的漫漫长路上,已然成长为世人眼中有至高造诣的大师。
可渡世人容易,渡自己最难。
没人知道的是,这位大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被一个无法摆脱的心魔折磨 —— 就是当初被他无情抛弃的妻女。
或许是那时太过年轻,急于投身空门的他,既没有跟家人解释,也未曾好好告别,更没有妥善安顿好妻女。
这么多年过去,他那个从前的妻子如今怎样了?还健在吗?
那个在他走时才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了?
而他的心魔,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的妻子,一个从未吃过什么苦的富家小姐,本以为从此嫁得良人,谁知丈夫却一夜之间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家人更是将男子离家的过错归咎在她身上。
丈夫弃她而去本就令她痛不欲生,又加上身边人的指责和嫌弃,女子一时想不开,便悬梁自尽了。
而那个本来该在不缺吃穿,备受父母宠爱下长大的小女儿,一夜之间也沦为孤儿。
祖母家嫌她晦气,外祖母又因女儿之死怨恨,遂断绝了跟她家的联系。
可怜稚子,夹缝中长到十几岁,管家的婶婶就随便打发她嫁了人,那男人知道她不被娘家待见,动辄打骂,后因生意失败,更是将她抵押给了债主。
她曾多次找机会试图逃跑,但上天没有因为她的悲惨过去而格外垂帘,最终她被辗转卖到金鳞,成了以出卖色相为生的青楼女子。
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意识到自己和母亲的悲惨遭遇,源于她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于是她开始全天下的找他,而这一找,就是十几年的光阴。
中间她一度以为,那个男人早默默无闻的死在了某个角落,后来却意外得知,他如今在千里之外的上京,成了昙华寺人人敬仰高僧住持。
没人知道她看到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父亲时是什么感觉。
是喜是恨,是悲是苦......
——
止观听到这里,眼神已是微变,手指紧捏在檀木珠上,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是想说什么,却见守在监押房外的叶潇儿先忍不住踏进监押房,瞪大眼睛诧愕的看着元煦。
“你是说,故事开头的那个女香客......是净德的女儿?!”
良久,元煦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这也太....太!”,叶潇儿一脸的不可置信,一时又想不出如何表达,太了半日才又恨叹道:
“......若真是这样,那净德当真是可恶至极!哪怕他走之前留下封和离书,也不至于逼得那母女,一个自尽,一个沦落青楼......”
元煦也只觉一阵无奈涌上心头。
“从红尘俗世的眼光来看,净德确实可恶,但在修行之人的眼中,只要遁入空门,前尘往事就已全然舍弃,他也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鬼话!”叶潇儿将手一挥,“都是鬼话!若这世俗上的事能抛就抛,又何必苦心修持呢?!自己做的错事自己就该担着,躲到佛法后边算什么高僧大德!”
“这个恐怕就要请教下止观大师了”,元煦说完,转头朝着止观平静道:“大师身为佛门中人,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呢?”
叶潇儿一向尊重止观,也知此来刑部大牢,目的就是查探昙华寺香火金被窃,到底和止观有没有关系。
见元煦一直绕着早圆寂了的净德讲故事,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又见止观遭元煦一问,脸上立时透出一股悲凉的神色来,不禁疑惑道:“这些,跟昙华寺的香火金案有什么关系吗?”
“自然是有关系的,这关系便藏在这个故事的第三段”,元煦也似是有些不忍,“......得需止观大师来讲了。”
一刻的沉寂之后,止观才怅然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我佛诚不欺我,既然贵人已经知晓,我便是不想说,恐怕也没用了。”
“其实那女子并未当面与净德住持相认,也没有过单独跟净德住持禅房问道佛法的事......”,止观调整了心绪,徐徐讲述起来。
“......只是不知那女子用了何种方式,套问出了寺中香火金的藏储之地,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法盗取了香火金,并在原来放置香火金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她出生时,父亲亲手为她戴的喜乐平安玉牌......”
“......净德住持那时已知自己大限将至,准备将衣钵传于我,我才得以进入寺库,清点时发现香火金被盗,同时也发现了那块玉牌,我本想拿着玉牌私下跟净德住持商议处理之法,却没想到他在看到那块玉牌之后神情十分激动......然后他就对我讲述了这段往事......”
“......他那时已在弥留之际,嘱咐我一定要将玉牌的故事公之于众,他说对不起那母女两人,不配受修碑立传的功德......”
......
故事讲完,监押房倏然无声。
三人沉默了一刻,叶潇儿才先开口问道:
“所以止观大师你不报官,甚至还自己揽了偷窃香火金的罪名,是可怜那个女子,不想她被追究?”
“是可怜那个女子”,元煦接过话,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但更多的,恐怕是担心苦修近四十年,且有恩于他的净德高僧,会因他报官引出的这些前尘往事被世人诟病,一生的名望毁于一旦。”
止观双手合十,清冽的声音力带了一丝沙哑,似悲似无奈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
都说入了空门,就不再是红尘中人,可这空门,却也立在红尘之中。
两人从后门出了刑部大牢,信步在巷中往前走。
“净德生前几十年苦修,弘扬佛法开示信众,救民,救灾,护生,到最后才得这树碑立传的功德,可他又抛弃妻女......”
叶潇儿摇了摇头,似是还不能接受这事实,“真不知该怎么评判他的是非对错,还有他那个女儿,母亲自尽,她又被迫沦落风尘,可怜至极,但她又窃了昙华寺的香火金,以此方式报复净德,那她到底是可恶多些,还是可怜多些?”
“止观大师也说了,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们轮回在自己的因果里,不是旁人能轻易干涉的,你也别太过因此烦扰了。”
听叶潇儿如此感慨,元煦心知,她虽性格好豪爽,但终究是名门闺秀,年纪又尚轻,虽然平日也看些江湖话本,但真亲耳听到、近身接触到这种恩怨交缠,爱憎无常的往事,一时肯定也难以释怀,便有心转开话题。
“对了,你说刑部因为出了急事,才将昙华寺案暂且搁置的,可知是什么事?”
听了元煦的话,叶潇儿的心绪才稍稍缓解,振作了精神回他。
“据说是京中两个羽林卫,便装南下办事,返程到京郊时因为天色已晚,便住在了城外的如意客栈,可第二天客栈老板被杀,伤口竟然跟那两个羽林卫的佩刀吻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要转出小巷,却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
“想不到兰陵公还有探案的本事,真叫人惊喜的很呢!”
两人转头,却看到江延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他今日穿一身蓝色劲装,领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图案,在阳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光泽。
元煦本猜着这位小霸王是不是没事干了,又跑来找自己找消遣,可看他这身装束行头,倒像在办什么差事一样。
“世子怎么在这里?!”,叶潇儿对突然出现在刑部附近的江延舟也生出三分疑惑,便先开口问道。
江延舟把脸上流露出的一丝不快掩饰住,只灿然一笑道,“京郊如意客栈的案子,我也是在奉命办差罢了。”
虽然如意客栈的案子跟人命有关,却远不至于让刑部跳脚,细究背后原因,必是那两个羽林卫的身份并不简单。
不仅如此,恐怕南下所办的案子也牵扯重大。
刚刚听完叶潇儿的讲述,元煦就已经有些疑惑,现在听江延舟也掺和了进来,可知猜测并不假。
“既然世子还有公务要忙,我们便先告辞了”,元煦并不想跟他多做周旋,但江延舟哪里肯让他走,展臂一挡,似笑非笑道:
“兰陵公这么着急走做什么,怎么你肯交郡主这个朋友,一路走过来都有说有笑的,却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吗?”
元煦只当他又是在暗示自己这个小白脸离叶潇儿远一些,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郡主来这是为办公事,世子不要误会什么了。”
“公事?!”江延舟歪着头,笑容越发灿烂,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那好,既然兰陵公如此操心刑部公务,我这里还有一件公事,也得烦请帮忙了。”
元煦不动声色道,“世子也太看得起我了,刑部的公务,还是劳烦各位有才的公干去吧。”
江延舟似乎很不满意他的回答,眉头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怎么飞鸢郡主邀你帮忙倒是殷勤,本世子请你你却如此推辞,兰陵公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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