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草原吹来初夏的风,千万朵飘飞的白云低低掠过,低得仿佛伸手可摘,阳光从云缝里穿透,将草原切割成无数个或明或暗的图案,将近午后,云朵越来越稀薄,太阳,便尽显威力了。
阿史那公主微眯双眸,鼻尖已被炽烈的阳光沁出细密汗珠,她焦急道:“兰陵王与叔父在谈什么呢?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阿依丽与她年纪相仿,性子却沉稳许多,她坐在草地上,淡然道:“公主何必焦急,他们会赶回来的。”
远处的盆地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数万名矫健骠悍的草原骑手皆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襟飘带舞,勒马扯辔,他们身下的骏马低声嘶鸣着,不安地踏着前蹄,只需主人一声号令,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一展雄姿。
我抱膝坐在草地上,脚畔,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微颤,这不知名的花儿,开在春天的原野,哪怕只是短暂的生命,也要拼尽全力绽放最美,轻抚过花瓣,我在心里默数着,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与梅花一样,亦是五瓣,唇角有甜蜜浅笑,忆起那夜,慵然躺在长恭怀里,任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额心,那时,他亦是这样轻数,一瓣、两瓣、三瓣……
这时,阿史那公主冲至我面前,她拽着我的胳膊,急声道:“木将军,你怎么也不急呢?要不,我们一起去下河谷去看一下吧,我担心叔父他们已经忘记时间了。”
我被她惊起,望望山下,果然,骑手们已经聚集在都斤山下的起点,比赛即将开始了。
不禁也有了几分焦急,为什么,长恭和燕都却还没来?
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疑问,连绵起伏的草丘,出现了两匹骏马,一匹火红,一匹枣红,马背上的男子,皆是英姿凛然,而我的眼底,却只有那身着白衫的俊美男子,衣袂飘然,有着倾城绝世的容颜。
他们二人越来越近,我的笑,却凝在唇边,只因,我望到了长恭脸上的伤痕。他的唇角,仍有丝丝血痕,凤眸微肿,似乎,也受了创伤。再看燕都,他亦伤得不轻,颧骨红肿,额间,亦有鲜红的血在渗出,两个人的衣衫皆有凌乱撕扯的痕迹,且沾了泥土草渍。
莫非,这两位在本国可呼风唤雨身份显贵的王爷,居然在山下的河谷,大打出手了一场?
“兰陵王。”阿史那公主绽开笑颜,撒腿迎上前去,嚈哒公主阿依丽亦起身,她向前行了几步,却又驻足而立,衣袂迎风,眸光痴痴的落在燕都身上。
“木兰。”
长恭远远的就向我伸出手来,将近时,他一把攫住我的手腕,顺势将我带上马背,旋风一般纵马向山下疾奔而去,一刻也未作停留,这一霎那,阿史那公主怔立在原地,小脸上写满了失落,而身后,燕都绿眸傲冷,当与我目光相接时,却分明掠过一丝炽烈。
“长恭,发生了什么事?”我仰首,指尖心疼的轻触到他唇角的伤痕,他一手扯辔,一手紧箍在我的腰间,薄唇紧抿,眸中分明难掩愤懑,听我问起,他迷乱的吻落在我鬓发间,“木兰,别问,现在别问。”
风,在耳畔,吹乱了鬓发,‘焰风’仿佛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四蹄如箭疾奔在草原上,踏碎花草,掀起润泥,一路疾奔,回到了我们所住的毡帐。
长恭翻身下马,对我说道,“木兰,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会出来。”
“我要跟你一起。”我亦要下马。
“不,你别进去。”他扶着我的双肩,那对清峻的凤眸,竟有几许慌乱,唇印在我颊边,却又急急移开,“你等着我。”说罢,他转身走进了大帐,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底渐有隐隐忐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都他究竟对长恭说了什么?为什么长恭的情绪会如此失常?
柔软的和风,吹不散心中的阴云,远处,沉闷而悠远的铜号声响起,赛马即将开始了,然而长恭却迟迟未出现,我终于按捺不住,跳下马背,当我掀帘走进帐中,却见长恭正坐在案前,臻首微垂,一手握拳置于案几上。
“长恭。”我轻声唤他。
他,一动不动。我不由得慌了,箭步向前,半蹲在他身前,连声问道,“长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他慢慢抬起头来,那对美丽的凤眸,此时如此绝望而脆弱,“木兰。”
“我在这里。”我忙握紧他的手。他凝望着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在高氏皇族?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九叔?”
“长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抬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焦虑,想要抹去他眸中的痛楚。“为人臣者,须事君以忠,”他的唇角勾起讥讽笑意,额上一根根青筋暴起,切齿道,“然为君者不尽君道,为臣者,怎尽臣道?”话语未落时,他的手已紧握成拳,重重的砸在了案几上,一声沉重的响,木制的案几瞬时轰塌倒地。
我,呆怔在原地。
在这个封建君权至上的社会,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是什么原因,竟让长恭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手无意识的伸了出去,声音,竟是涩然,“长恭,你莫要忘了河南王前车之鉴。”
那对黑如点漆的凤眸,透着凛冽寒光,他声音里有满满恨意,“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
“不要说!”我惊得立即将手捂在他唇间,心中,渐渐生出莫名惧意,连连摇头,“长恭,你可记得,广宁王时常言道,不可说,不可说。”
是的,有许多话,为人臣者,唯有藏在心底,一次次告诫自己,不可说,不可说。
只因,齐自神武皇帝高欢建国以来,北齐皇族一脉,实在有太过数不尽的荒唐。
疯癫皇帝高洋,脾气荒淫残暴,喜怒无常,好淫人妻女,杀人如草芥,最后因嗜酒成疾,无法进食而死。
高洋之子高殷继位没多久,就被叔叔高演夺了皇位,贬为济南王,继而杀之以绝后患,纵使高殷是他的亲侄子。
然而高演也是一个短命皇帝,短短一年后就因坠马得病而死。高演死后,高湛遵遗诏继统为帝,为齐国武成帝。
自高湛继位以后,更是秉承疯癫皇帝高洋遗风,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将荒淫残暴发挥至极至。
平秦王高归彦迎立有功,一朝得罪皇帝,一家几十余口尽被斩于闹市,令无数朝臣心寒胆颤。
长恭长兄河南王高孝瑜与高湛年龄相仿,自幼一处长大,却因出言进谏,遭高湛生厌,被罚大量饮酒,毒杀于西华门外。
幸臣和士开甚至谏劝高湛:“自古帝王,尽为灰土,无论是尧舜贤君,抑或粲纣昏君,死后又有何分别?陛下应乘少壮之年,及时玩乐,尽享千年之乐。国事吩咐大臣即可,何必劳心费神!”
此言,让高湛龙心大悦,从此后,他三四天才上朝一次,略无言,顺臾罢入,返回后宫继续玩乐。而和士开则因奸谄日至,宠爱弥隆,前后赏赐,不可胜记。
自此,北齐朝中乌烟彰气,后宫更是污垢不堪,皇后胡氏行为不检,与可自由出入宫廷的幸臣和士开相互勾搭,生出奸/情,明眼人一望即知,而高湛却完全蒙在鼓里,对和士开依然是言听计从。
弑兄子,夺人妻,行淫/乱,纵兽行,就是这样的禽兽皇朝,即使是皇室成员亦人人噤若寒蝉、个个朝不保夕,又哪里还有血脉亲情?
唯有深藏心底的一句,不可说,不可说。
不可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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