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宏然每经过街边店铺的落地玻璃就忍不住看看自己这身新装，灰色格纹外套经典稳重，酒红色领带添上优雅的活力，他庆幸自己拥有一双还算得体的黑皮鞋，不至于把高级的服装格调毁于足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于宏然记得念高中时他崇拜的一个老师这么说——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必须脚踏实地——他之前那份工作便是一整天几乎无法坐下，刚开始几日下班回家后都得用热水泡脚，才能勉强舒缓久站后的酸麻。
如此天天脚踏实地干活，最直接的回报就是疼痛的脚，于是宏然狠心到名牌旗舰店买双合脚皮鞋，果然，都市人的鞋就像远古将军座下战马的铁蹄，穿上好鞋的脚如履厚毯，走出的每一步路都更添自信。
红色人行信号灯倒数还有九十秒，宏然趁空悄悄打量蓝非欢的鞋。
那是一双通体深棕的牛津鞋，鞋身外侧雕有精美的草书图纹，鞋面皮色巧妙分布著明暗色调，质感有如一匹栗色骏马的皮毛，活灵活现。宏然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士鞋，庄重的剪裁搭配稀有的材质，仿佛一件底蕴浑厚的艺术品，想来定是出自世界级奢侈品牌。
对比周遭其他装扮相近的精装男士，没人穿有这样一双‘蹄’。蓝非欢与众不同，他混在熙攘人群，如此格格不入，他却悠然自得。
越过马路，沿街再走须臾，蓝非欢停步，宏然发现面前就是自己之前工作的地方，那家提供英式管家服务的高级餐厅。餐厅名称是‘YesSir’，‘是的，先生’，这句话如同餐厅的招牌，服务生必须适当地挂在嘴边，宏然每日自发练习这句话的语气和声调，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入职仅一周就经领班认可，得到服务贵宾房客人的机会。
回想当时，领班其实无数次有意无意地触碰于宏然，宏然都不以为意，直到发生后来的事，他才恍然领班先前都在试探，见他不曾抗拒，才终于大胆出手，实在是自己太笨，宏然已这么反省，时至今日岂还能妄想讨回公道？
蓝非欢走近门前，门后立即有服务生开门迎接，宏然顿感手足无措，蓝总真要进去？吃午饭？是了，只能是吃饭啊！难不成真的是来给助理伸张正义？
宏然硬著头皮跟在蓝非欢身后进门，那位开门的服务生就是指责他勾引领班的同期，宏然不晓得他的全名，他在餐厅使用的名字是Sunny。
Sunny蹙眉瞪视于宏然，这不善的眼神绝非对待客人应有的态度，但宏然没法计较，他确实不是能在这种餐厅消费的平凡打工族。
“我约了你们老板。”蓝非欢对Sunny说。
宏然工作期间最常面对的领导就是领班，店长不是天天见到，餐厅老板本人他则没见过，只看过照片，那照片挂在餐厅一处显眼的墙上，是老板和一位明星的合照。
“啊，是的先生。”Sunny把招牌台词说得含糊，像回转寿司店里的店员囫囵带过的一长串意思为‘欢迎光临’的日文。
Sunny在前方带路，宏然跟著蓝非欢，目不敢斜视，他知道周遭的前同事们都发现了他，他甚至听到一句声量压得不够低的细语：“厉害，勾搭上那位给五百块小费的贵客啦。”
宏然隐忍著委屈，他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在他离职之后，便有一位和Sunny交情算好的前同事质问他为何介入Sunny和领班之间？宏然相信这两人中至少有其一散布了关于自己的不实指控。
宏然知单方面的辩解很无力，便选择无视那个质问，并断绝了和餐厅每一位前同事在社交软件上的联系，这对他而言还蛮容易执行，他本就不是个活跃于网络社交的人。
Sunny把蓝非欢请到四人座的贵宾房，房里已有一人在等候，那是位穿著花衬衫的男子，年纪看上去有四十几岁，样子比餐厅里挂有的照片更胖，他站起身，态度相当热情。
“律师！你好你好！来！坐！”
未遗忘的职业习惯使然，宏然下意识地替蓝非欢拉出椅子，这本该由Sunny来做，但他可能是因太专注用眼神挑衅宏然，以致没有及时履行自己的职务。
“你也坐。”蓝非欢坐下时，抬手往身旁的座位比了比。
宏然醒悟自己已不是服务生，连忙尴尬地坐下。
Sunny接著端来红酒，让花衬衫男看了下瓶子，花衬衫点头，他才开瓶给花衬衫倒酒，他来到蓝非欢身边，蓝非欢没和他对视，淡淡地说：“请给我和我助理准备温水。”
Sunny愣了下才应声离开。
“律师，和谈进行得怎么样？都过去半个月啦！我听说你的协商手腕特别强！哎！怎么那么长时间还没个结果？”花衬衫男喝了口酒就口沫横飞，举止不仅不像个绅士，甚至可形容为粗俗，宏然对于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感到无比怀疑。
蓝非欢坐姿端正且优雅，宏然就近看他侧脸，他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在他眼底镀上一层朦胧的影，真是行动的高级洗眼神器。
“原告人在国外，为表诚意，我并非和对方的法律代表谈，而是出国亲自拜访他本人。”蓝非欢说。
花衬衫点头，“不愧是蓝家大少爷，做事特别认真！那结果呢？结果比诚意重要，对吧？”
“对方愿意和谈，和谈条件之一是要求你取下那张挂在餐厅作宣传用途的合照。”
“哦……那……可以，合理。”花衬衫讪讪抓脸。
宣传合照？宏然转转眼珠子，认为这合照指的就是那张老板和明星的合照，那的确起著宣传餐厅的效果，可他早察觉合照的背景不是餐厅的任何一个角落，一直觉得奇怪却没敢问。
此时Sunny推门进来，分别给蓝非欢和于宏然送上一杯水，宏然向他道谢，换得的竟是白眼。
Sunny走后，花衬衫接著问：“别的条件是什么？说来听听，赔钱吗？赔多少？”他的态度渐显急躁，虽然根据这几句对谈可分析出他是蓝非欢的委托人，可宏然还是为蓝非欢感到不值。
蓝非欢面色不变，依旧严肃冷静，维持著职场精英该有的素养。
“对方提出告诉的初衷，是要求你公开承认照搬其营业模式，以及盗用其宣传素材，因而未有索要赔偿，而你委托我和对方协商的目的，是避免公开，对方表示可以体谅，按对方的说法，市场上有相同的业者竞争是好事，可以促使己方不断追求改变和进步。”
花衬衫一手拿酒杯喝酒，一手比著接著说的手势。于宏然对这人越发反感，他原以为餐厅老板定是一名绅士，现下可说是幻灭，果然这样一个俗气的人能经营这家餐厅只能是模仿别人的经营模式！
“对方非常在乎名声，未免市场上和自己相似的餐厅名声不好而造成连锁影响，提出的另一项条件是希望作为竞争者的你，遏止一切有可能败坏餐厅名声的内部问题。”
花衬衫挑起一边眉毛，嘴角似笑非笑，像是听了件不合理的事而怀疑是个玩笑。
蓝非欢从外套口袋拿出一部手机放到桌上，推向对面，花衬衫凑近来看，宏然也稍微伸长脖子去看，见手机展示的是一张照片，看得出是远距离的偷拍，镜头对焦的两个人穿著餐厅服务生制服搂抱接吻，宏然认出背景是餐厅后门外的巷子，而照片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领班，另一个是Sunny。
“我亲自来过你的餐厅，对餐厅的服务和餐点非常满意，然而对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也许不是空穴来风，于是我请人暗中观察了你餐厅里的职员。”蓝非欢伸手滑动手机屏幕，拉出另一张照片，照片还是两个穿服务生制服的人，其一依然是领班，另一个居然不是Sunny。
蓝非欢接著滑手机，后来的几张照片是领班和不同的人举止亲密，并不全都是餐厅的服务生，有几张的背景不在餐厅附近，宏然在其中一张背景是停泊许多游艇的码头的照片认出和领班一起的人是餐厅的一位已婚常客。
“需要我接著说明吗？”蓝非欢拿起杯子喝水，宏然看他仅仅是沾湿嘴唇。
花衬衫掏出烟盒打出一根烟叼在嘴里，香烟因他说话而在唇间上下跳动，“那人管的也太多吧！”
“辞退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员工，对打著绅士素质为招牌的餐厅经营有利无弊。”蓝非欢别过脸，悠悠说：“我预约的是非吸烟区”
花衬衫点烟，“盗用照片是我理亏，我赔钱！你和对方谈，五万，顶多十万，那张照片实际没让我赚多少钱！我愿意赔钱！”
“霍先生，我必须提醒你，对方本就没有和谈的意思，纯粹是要大众知道你这家‘YesSir’其实是他那家‘Knight Sense’的仿冒品。”蓝非欢用手捂鼻子，那是讨厌烟味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花衬衫还是无动于衷。
“哪是仿冒！我学习还不成？”霍老板甩手，烟灰落在蓝非欢的手机上。
“大少爷，你二叔和你说过没有？我和你二叔是认识几十年的兄弟！你二叔把你推荐给我的时候，说这种事对你来说就是piece of cake！哎怎么，是你二叔太看得起你？还是你看不起我？”
蓝非欢不语，紧抿的唇微微扬起，迷离视线透出若有似无的轻蔑之意。
“你说得对，我二叔请我帮你，确实是因为我可以轻易说服Knight Sense的老板撤销对你的控诉，这事我前后为你跑腿，便宜算起来，你已欠我十万块律师费。”蓝非欢笑出声，“当然，这点小钱，你要拿出来是没有问题，不过问题来了，你难道觉得我堂堂蓝家大少爷，稀罕你这点钱？”
蓝非欢这强权气势爆发得毫无预兆，如戏剧般的不真实感令宏然当即吓得不敢弄出比呼吸更大的声响，生怕自己干扰蓝大少精彩的戏。
“你……”霍老板暴怒的神情仅维持极短一瞬间，他陡地住口，还把手中的烟扔到地上踩灭。
“好，抱歉，我错，我太激动！律师，你大人大量，体谅我书读得少，没文化！”霍老板一口喝光杯中酒，用餐巾粗鲁地擦嘴，“辞退那个**的员工就行了吧？我立即办！你可得保证Knight Sense的幕后老板会放我一马！”
蓝非欢叹声气，“辞退只是履行条件的其一步骤，你还记得条件是确保餐厅的名声不损？以我个人经验估计，那位员工若遭草率辞退，大有可能会诽谤餐厅，你该做的是至少让餐厅内部所有人知道这位员工的真面目，这些作为证据的照片算我免费提供给你的福利，不用另外付费。”
霍老板烦躁地抹一把脸，点头说好。
蓝非欢接著便告辞，说之后会派代表来跟进，霍老板含糊道谢。
离开餐厅，返回停车处途中，蓝非欢放慢脚步走在宏然身侧，“怎么样？”他笑著问。
宏然觉得蓝总这笑有点调皮，他想好了可以讨好蓝总的答复，“正义需要力量，知识就是力量。”
“哈哈！”蓝非欢开怀大笑，英俊如他，这一笑的魅力，令几个回头看他的人都撞上迎面而来的路人。
“就当是知识吧，你觉得你是不是应该犒劳我为正义付出的知识？”
“呃……”宏然怎能说不？可犒劳的意思不会是要付那十万块律师费吧？他能预支三个月薪水吗？
“我饿了。”蓝非欢解开外套纽扣，扯松脖子领带，“请我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