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觉得学科带头人是新年的第一个礼物,也像是一个惊喜,让他觉得现在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普通人的生活很难遇上天上掉馅饼的幸运,有这种意外之喜已经很令人欣喜了,陈乐觉得幸运女神还是会偶尔站在自己身后的。
他周末把这个喜讯分享给李慧兰,李慧兰摸了摸他的脸,跟他说:“彩彩像小时候一样棒。”陈乐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李慧兰毫不掩饰自己的夸赞,陈乐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名字,这将是多美好的事情。他们兄弟两在李慧兰混乱的记忆里成为了一个人,他的荣誉与成绩和陈彩小时候的淘气与捣蛋综合成了李慧兰记忆里的陈彩。
这个带头人给陈乐带来了更多教研上的压力,但是他却当成了激励,这是学校和同学对自己的肯定,他很感激,无以为报,唯有继续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可惜生命中的礼物向来已经标好了价格,命运奖励一个甜枣之后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巴掌。清明节陈乐去祭拜他父亲,刚从墓园出门,疗养院给他打电话,他看到来电显示,心里一沉,隐隐有些感应:“您好,我是陈乐。”
陈乐听见——“阿姨去世了,突发脑溢血”,随即一阵耳鸣,那一瞬间听对方的声音忽大忽小的。他本来是准备下午就去看他妈妈的,他在这句话之后就只记住一个“省人民医院”。他打了车直接去了医院太平间。
艳阳高照,外面的温度不算高,但也不算低,但是医院的太平间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度,不像冰窟,只是冷,低温可以透过衣服沁入肺腑得冷。陈乐想,不算陈彩那个东西,这应该是他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了。
陈乐在路上给陈彩打了电话,陈彩清明也回来扫墓,不过刚下高铁,所以一下就赶过来了,比陈乐到的还快。陈彩看见陈乐说道:“都怪你非得出什么馊主意,我跟你说那个养老院指不定怎么对咱妈呢。”
陈乐看了一眼陈彩,陈彩还是那副样子,理直气壮的,陈乐拽住陈彩的领子,低声道:“你来看过没有?你伺候过没有?你花过钱没有?你没看过你说这些!”陈乐放开陈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给咱妈的钱都去哪儿了,是不是都给你了!”
陈彩没来过,他问过养老院,一次都没有,所以也难怪李慧兰想这个小儿子,把陈彩的事情强行按在他身上。为了他母亲,他忍了,他知道记忆会混乱的,他理解,爱就那么多,陈彩分得多一些、他就少一些,他得认。每次他回去的高铁上都会数数这个周末李慧兰说了几分钟真属于他的事情,真的是几分钟。
陈彩可能被踩中痛点了,他狠狠地推了陈乐一把。陈乐本来就有点心不在焉,被推得趔趄一下。他撞进一个人怀里,紧接着闻见一股松木香味,不浓但很让人安心,陈乐想,很久没有闻到了,还是那股味道,还是他。周浩俊揽着陈乐,挡了一下陈彩的手,劲儿不小。
陈彩见状问:“你谁啊你?”
周浩俊看了看陈乐,陈乐有点懵,站直后还在愣神,但没被陈彩怎么样,周浩俊放下心:“我们见过的,你记性可能不太好,陈乐朋友。”
陈乐垂眸,没说话,转身进去看了李慧兰最后一面,他看了抢救记录,也看了疗养院的转诊记录。很及时,在转到医院的前一秒,疗养院都在很积极地救治与配合,可就是时间到了,只能说人的命数自有天定。
周浩俊目送着陈乐自己进去了,收了脸上的温柔,看着陈彩,眼神很锐利地看着陈彩,陈彩感觉浑身不舒服,像是被什么盯上了一样,下意识想离周浩俊远点。他记起了当初在派出所和陈刚葬礼上的周浩俊,有钱但很低调,但他印象中周浩俊不是这样的。
周浩俊注意到陈彩在打量自己,知道陈彩想起来了,淡淡地开口:“陈彩,米林轮胎厂工人,工号071931,是吧?”声音不算低,就是他平时工作说话的语音和语调。
陈彩一脸不明所以,不知道周浩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怎么了?”问完之后,他想到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工号?”
威胁人的秘诀,实际就是什么都说,但什么都不说,剩下让对方胡思乱想。周浩俊比其他人更懂这个原理:“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他好说话,不代表他的朋友也是这样。”
“你谁啊你?”陈彩感觉被拿捏了,但又说不出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像是对方是一个肌肉猛男但穿得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只是用语言警告自己“小心我打你”。他摸不清对方的实力,也不知道周浩俊的自信和底气从何而起。
周浩俊把自己的工作证掏出来,只露出了国徽,短短几秒就收回去了。他看着陈彩,像是看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一样,他淡淡地说道:“我有秘书。”一句话足以说很多,剩下的让陈彩自己去掂量,他要的是陈彩乖乖听话,装也装得像一点。
陈彩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周浩俊的意思是掂量掂量你和你的工作,听话点。他知道他哥是大学老师,觉得周浩俊最多就是个京市的公务员而已,但他听到周浩俊说他有秘书的时候就知道对方就是在凭借地位进行威胁。
他母亲去世才多短时间,这个人就能出现在这里,他觉得这个威胁是百分百作数的。陈彩和周浩俊陷入了沉默,陈彩甚至觉得有点想跑,像是在大草原的鹿被豹子盯上的感觉,但事关遗产,他还是要再坚持坚持的。
没一会儿,陈乐出来了,他甚至都没流眼泪。留给死者的眼泪大概是后悔、遗憾,但是陈乐没有,他感觉自己有点不懂什么叫遗憾和后悔,他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但又有一些恐惧,因为好像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断开了,以后的路没有人看着他了。
陈彩进去很快就出来了,周浩俊没动,陈乐也没要求他进去鞠躬。周浩俊自己不讲究这些,能让他鞠躬的人少之又少,不过陈乐要是让他去的话,他也是会去的。估计陈乐觉得没必要,也没说,在跟养老院专门的人对接后面的事情。
陈彩忌惮地看了看周浩俊,看周浩俊就那么站着,也不敢打扰,憋到陈乐和负责人说完话,才试探性地问道:“那妈的遗产?”
陈乐看他一眼,他猜陈彩就想问这个:“妈走之前立了,清醒的时候立的,请了公证,都给你。”他亲眼见证的,他妈妈跟他说,陈乐没家庭、没对象、没孩子,而且工资高,让他体恤他弟弟陈彩有家庭、有贷款、而且工资也不高。陈乐当时没觉得要说什么,现在也不觉得能说什么,他认了,他真的认了。
周浩俊看陈彩大摇大摆地走了,没说话,陪着陈乐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陈乐就坐在椅子上,肚子“咕噜”了一声,他赶过来没有吃午饭,今天就吃了个早点。他感觉不到饿,但周浩俊听见了。
周浩俊见状出去简单买了点,回来看陈乐还是那个姿势、那副木木的表情,身体一动不动的,垂着眼看着脚尖和地板,除了眼睛偶尔眨一眨,其他与雕像没有太大的差异。周浩俊把烧饼递给陈乐,陈乐没接,周浩俊就放在自己腿上。看了看陈乐,周浩俊没劝,自己吃了几口,他现在蛮怕饿,医生说胃出血之后很容易再次出血,所以他还蛮注意的。
陈乐被香味吸引了,回过神,拿起来也没看,直接往嘴里放。周浩俊叼着自己的烧饼,拦着陈乐把塑料袋解开,他真的怀疑陈乐连看都没看,直接就往嘴里放。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合适,所以最后什么也没说。
陈乐一口一口地咬着,固定频率的动作能缓解一些情绪,但是味蕾和大脑好像被冻结了,里面有他喜欢吃的牛柳也完全没吃出来。周浩俊只吃了一半,中间的牛柳比较油,吃边上的烧饼比较多。
陈乐就这个状态把李慧兰送到了殡仪馆。按规定,火葬场要排期预约,这之中尸体一般要停在殡仪馆。周浩俊看陈乐的情绪不太对,在车上亲自给湖省负责人打了电话,当天下午的时候加了个号。
湖省的负责人叫张全,亲自来送了一程。张全不是第一次见周浩俊,毕竟是领导;也不是第一次见李慧兰,毕竟李慧兰的大事小情他可太清楚了,但他是第一次见陈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周浩俊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几分不满,张全收回目光,知道自己好奇心太重了。他们这行是能大致猜出来人什么时候没的,张全上周看出来就在最近了,怕不准确,还算了算,确定之后给张赛打了电话,张赛说周浩俊已经过去了。这个电话和刚刚周浩俊看他一眼让他确定了这个陈乐八成很重要,就是不知道是周浩俊的私事儿还是他们处的事情了。
陈乐看着他妈妈被推进去,连眼睛都没眨,沉默地站在外面。张全见缝插针,在跟周浩俊说疗养院后续的事情,说当时托了几个省委的,现在人走了,周浩俊最好露露面。张全知道不能让陈乐听见,说的声音很小,基本上在跟周浩俊咬耳朵。
但毕竟不是没有声音,陈乐往这边看了看,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偏了偏头。周浩俊注意到了,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食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意思是让张全别说话。
周浩俊拿出手机,在备忘录打字:我送他回京,然后再回来。明天大概下午或者晚上回来,之后的时间都可以,该花钱的报给我一起结。
张全点了点头,意思是知道了。其实周浩俊不回来也没事儿,影响不了周浩俊,是他没面子,在省里难做些。而且周浩俊是他领导,他也不能说什么。他很意外,周浩俊给他这个面子,可能也不是给他面子,是因为这个陈乐比较重要,周浩俊不想假他人之手。
不管是什么原因,周浩俊愿意把这事儿收个尾,他已经很满足了。他们九处内部的事情好解决,张赛一张嘴,那张全必须安排。但涉及了其他部门的,还有省委的人,不是他们处里能解决的,该打点还是要打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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