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俊开车回家,把钥匙放在门关,上了闹钟,先去洗了个澡,洗完后竟然清醒了。电视也没开,坐在客厅坐了会儿,愣了会儿神,然后喝了点儿水,晃晃悠悠进卧室睡了。
周浩俊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在重复当天的所有场景,今天也不例外。只不过梦里和现实不同,梦里的视角很奇怪,他在俯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但又什么都做不了。
在场的所有人很明白会发生什么,到一定阶段之后为国家而死、为守护的百姓而死,反而对他们来说是死得其所。无论信仰是什么,无论有什么技能在身,这都是一种荣耀,所以,所有人都是那么有条不紊,然后——就是结束,只有他活着,少了半条命似的活着。
他再一次梦见自己走在那段长长的黑暗的路上,他无比清楚路的尽头是什么,他盼啊盼啊盼,没有人、没有声音,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都听不见,他每次都走不到尽头。无限的黑暗让人恐慌,但对周浩俊来说却是习以为常,他本就来自黑暗。
他只是感觉绝望。
周浩俊会准时在睡着后的三个小时内惊醒,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的冷汗,抬起手表看了看表盘上的数字,手搭在心脏上,深呼吸调节心率。小部分情况他会盯着天花板盯一晚上,大部分情况等心率降下来就睡着了,但今天是特殊情况——他有点感觉喘不过气。
周浩俊自己抽了张纸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撑着自己坐起身,开了台灯,只是没想到越坐越难受。他基本是凭着直觉走到客厅的,到吧台的时候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差不多了,他拿起吧台桌面上的安神香,因为已经控制不了手上的劲儿了,香从中间捏断了。
周浩俊趴在台面上,右手用打火机打了半天火儿也没打着,眼见着感觉眼前的东西忽大忽小,他索性放弃了,把东西放在台面上,扶着墙坐在地上。他想,谁爱活谁活吧。
但难受还是难受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而且头轻脚重的,周浩俊闭上眼,先感觉的是心脏发紧,后来感觉喘不过气,周浩俊已经没劲儿起来拿药了,手搭在心脏处也没什么劲儿,除了攥着睡衣揪成一团。紧接着,他感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浩俊醒来的时候,除了心脏难受,就没什么了。他抬起头,看安神香在香炉里插着,已经点着了,他轻声笑了下,低声道:“干嘛不让我死了。”放到正常人身上这可能是恐怖故事,但周浩俊已经习以为常,当时算命先生说他“地下而来双亲缘薄”,八个字句句属实。
所谓双亲缘薄,只是父母早逝。小时候,他父母把他送走,他硬是找回了家里,他母亲心一软没再给他送走。八年前,他父母车祸而亡。他当时在午睡,梦到的现场同真实的现场一模一样,甚至连车牌号都一模一样。然后,就跟天授一样,他脑子里突然被塞进了很多不符合科学的知识,直到他处理完父母的丧事,当时九处的处长找到了自己,他接过了九处。
每八十一年化难的时候,死的都是周浩俊,是他的灵魂,也许不是这个名字,也许是其他名字。这个劫难化到当年的农历新年,其余八个人是谁不重要,但挨那下天罚的一定得是他。正常人的魂魄抗不过天罚,只会灰飞烟灭,所以每次都得是他的魂魄去扛。等当年的农历年过完,剩下那八个人该升官升官、该增福禄的增福禄、该转世投胎的转世投胎,但对周浩俊而言,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完不成要受罚、做到了也不会被褒奖,已经麻木了,一次又一次投生、死亡、找到徒弟、教徒弟找到下一世的自己,然后再投生、死亡。
所以,他一时没想通,为什么这次丢了魂,但没有死。
周浩俊忍着不适扶着墙站起来,坐在椅子上,从吧台下面的暗格拿了一个瓷碟,又拿了一包烟,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完放到瓷盘里,推到自己的旁边。月光透过窗户照过来,仔细看地上的影子不止一个人。
周浩俊心脏还是难受,但还是给自己点了烟,怎么点都点不着,他“嘶”了一声。这里没别人,他张了张嘴,用很轻的声音说了种不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的语言:“烟都不让抽了,是吧?”
他听见对方以同样的语言回答,翻译过来就是让他爱惜爱惜身体。周浩俊做了个手势,嘴里念了几句,一转头看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正坐在旁边舒服地抽着烟。他有点不满地看着旁边的男人,但也没再抽。他很少开天眼,是因为懒,有的时候没闭上会有很多分不清的麻烦,而且反正都能听得见,甚至有的时候听见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说话,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是真的耳朵听见了,还是大脑听到了。
吴昌看见他开了天眼朝他挑了挑眉,然后说道:“爱惜爱惜身体。”本来应该拍拍周浩俊的,奈何周浩俊现在也拍不得,毕竟他们现在不完全算一个物种。
周浩俊问道:“那天为什么不让我死?”
“你都问了那么多次了,”吴昌有点不耐烦,“我哪儿知道领导怎么想的,但你三魂少一魂,这段时间还是注意点。”
周浩俊手撑在桌子上捂着脸“嗯”了一声,人有三魂七魄,天魂、地魂和命魂,七月初九的时候为了渡这个劫,他命魂和地魂各自没了一半儿,按理说要不死了要不就半死不活了,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活了。以他地下那个领导的话说,是自己有事儿没了完,可他想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还有什么事儿,而且没的这两个一半的魂儿让他挺难受的。
吴昌抽完一根,周浩俊又给他点了一根,一会儿吴昌问道:“你是不是对不起谁家姑娘,让你还完债再回去?”
周浩俊撇了他一眼:“没有,平均就活二十五年,你敢谈恋爱?”
“也是。”吴昌巴适地吸了口烟,他们这些人喜欢烟雾这种朦胧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谁像周浩俊一样为了家里那只刚成精的狼在下面半点儿这种东西不沾,这种自律和克制,在他们无聊的生活中太难了。
吴昌继续问道:“你现在的徒弟怎么样?”周浩俊还是那个周浩俊,他更愿意叫周判,好吧,周判还是那个周判,但是每一世都会随机选个徒弟教教,也算是给地上培养人才。这么多次来来去去,感觉周判早晚桃李满天下。
“挺好的,”周浩俊问道,“别老想着招安,没人往地下修。”大部分修行者还是想上西天,很少愿意留在他们那里,经常下雨就算了,不下雨的日子也阴沉得很。
“没你家里那只狼拖累你,你不也早上去了?”
周浩俊没理他,去玄关拿了药,压在舌下含着,坐回来的时候说道:“这话跟我说说得了,别天天说来说去的。”吴昌说的是事实,他是早能上去了,但他想带着家里的那匹狼,毕竟坐骑也有最低要求,可惜那狼也刚成精,而且惫懒得很,也不怎么修行。他也不是一个什么争强好胜的人,在哪儿、做什么对他都一样,所以就随他去了。
吴昌“霍”了一声,那可是伦敦和加州的区别,对他没什么,毕竟他这个职位就像个牢头一样,底下有给自己干活的,而且人刚死的时候还有点蒙,所谓趁其病要其命,他工作轻松得很。但对周判不一样,扛那么多次天罚就算了,这小子能力超群,有点什么危险的紧急的就让他去,所以就算那两个半魂归位也不见得好受到哪儿去。
吴昌抽了半根烟就有事走了,这下没人管了,周浩俊自己点了烟,用吴昌那个瓷碟当烟灰缸,省得多刷一个了。他刚说谈恋爱的时候,无端想起陈乐,他见多了人性的黑暗、阴暗与潮湿,与这些相对比,他知道尽管陈乐生活中可能也有不如意,但仍然浑身充满了光芒和温暖人的力量。
他们不是一类人,一个活在阳光里永远向上,一个扎根在黑暗中不见天日;一个看起来就是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一个带着累世的记忆已经麻木了。周浩俊自嘲地想想,原来的自己竟然还没死干净,可惜他不能制造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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