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红刚出事那会,都怕她想不开,连梅红自己都怕。
最早她妈还在床边守着,白天黑夜都不走,晚上就给垫子铺开睡上面,医院有出租的床位,十块钱一晚上,她妈舍不得。
她妈说,你可别做傻事,我指望着你养我。
梅红笑笑,说成。
后来复健疼得受不了,梅红也想过死,她妈拿了个人家不要的作业本给她,说你画正字,等什么时候画够一百个,咱就回家。
梅红就一点点地熬。
她跟别人说,当时晚上别人都睡觉了,我用麻绳绑着自己的腿,半靠在床上,用力拽绳子,我两条腿就跟骑自行车似的蹬起来了,全靠这样,肌肉才没萎缩,老遭罪了,那绳都有碗口粗。
别人问,你伤的不是腰吗?
又问,哪儿的麻绳能有碗口粗?
梅红答不上来,但她的确奇迹般地恢复了,一百个正字没写完,她就把作业本换了,每月揣一个硬牛皮的本子去省城,找领导,找教练,也找当时的队友,如果听到句有价值的信息,就往自个儿本上记,她八岁上武校,写字的功夫不怎么滴,乱七八糟的,竟也被她积攒了大半本。
梅红是在受伤的第二年,开始怀疑周秀兰的。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会,又往后翻。
“2001.9.6,晴。”
“我怀疑是周秀兰害了我。”
“理由如下:省队能参加比赛的只有一个名额,我比她强,周秀兰可能嫉妒(划掉),她父母都是体育老师,条件好,如果拿奖能进局里上班。”
“出事是晚上十点半左右,现场除了扫地的阿姨,还有两个练羽毛球的,等待医生的时候,我听见了周秀兰的声音。”
“她是拳击队第一个到现场的人,可能在观察我。”
梅红的受伤被定性为一起意外事件,最开始,梅红只是想讨要个说法,证明她没有错,她甚至没有去碰器械,只是坐在旁边擦汗,人在剧烈运动后肾上腺素增加,她颈窝被汗水染得一片明亮,心情愉悦,弓着身子拍打自己的小腿肚,想要放松一下肌肉。
被砸到后,不疼,就是懵。
梅红甚至还在冷静地指挥:“阿姨,您别动我,否则就是二次伤害,给教练打电话,我怕内脏破裂。”
她的脸贴在地上,浑身动不了,体育馆不大,他们和羽毛球队共用场地,能闻到发酵的汗水味儿,能听见运动鞋的橡胶底和地板摩擦的音,尖细的女声远远传来,说梅红,梅红你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切,像按了加速键。
梅红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是教练告诉她,监控录像已经覆盖了,看不了。
梅红还想问什么,她妈已经和教练吵起来了,声音大得要命,说我好好一孩子送过去……她耳朵眼里轰隆隆的,一颗心被麻绳吊起来似的,上武校前她妈给她绞头发,绞完头发后亲自给她洗了澡,说闺女,我再给你掏个耳朵吧,没有挖耳勺,她妈从头上取下个一字夹,黑色的,用弯曲有空隙的弧度给她掏,那是种很奇异的体验,梅红感觉耳朵里有颗大石头在滚来滚去,像打雷,她妈问疼不疼,她说不疼,结果刚说完就“叮”地一下,她妈看了眼夹子,说坏了,弄流血了。
仿佛那颗大石头摇摇欲坠,终于砸到她的腰上。
等梅红站起来,有了时间和精力回到省队,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她去敲领导的门,门开了,领导从电脑后面露出俩眼睛,说小梅过来了。
梅红给两提奶放下,笑得很殷勤,说想看当时的监控。
“不成,这东西俩星期一覆盖。”
梅红说:“我当时给教练发过信息,让他保存,他说都交给单位了。”
领导摇头:“早没了。”
梅红说:“我知道,监控看不了的话,我想再去做个实验,看看杠铃怎么能自己掉下来呢,我想不明白,不瞒您说,来之前我去了个健身房,我试了下,这完全是不可能……”
领导说:“小梅啊,首先祝贺你能恢复健康,但是人不能钻牛角尖,当时你在队里的时候,我就非常看好你,觉得这个运动员有股劲,敢拼,敢闯,但是你太倔了,你说说你,进来第一个月就跟人打架,还是你们教练说好话,才给你保住的,我说的对吧?”
梅红说:“您说的对,但我就想弄明白,当初是怎么一回事。”
领导说:“这样吧,你们教练还在后面场地呢,要不你去让他做个评估,看看你还能不能回来,说不定可以继续训练。”
梅红感觉头有点晕:“领导,我已经退役了。”
领导说:“那你既然退役了,就应该积极主动地开始新生活,你看咱们马上要加入世贸组织了,这就是机会,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些人甚至主动下岗,叫什么,下海捞金,我认为年轻人的眼界应该开阔一点,转变思路,不妨把这次意外,当做个美丽的机会。”
领导又说:“这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梅红往前走了两步:“我明白监控看不了,那会我在医院躺着,没人给我做主,现在我就想知道能不能再去看一眼器械,我就试一下,妈的保安凭什么不让我进?”
领导的眼睛竖起来了:“小同志怎么说话呢?”
“体育馆不让我进,让我来找领导签字,”梅红有些激动,“监控你们不保存,现场不保护,就定性是意外了对吧,那我看看那杠铃总行吧,为什么不让去,我操你大爷。”
她还保持着打拳击的习惯,即使站着,也是两脚与肩同宽,左脚再往前迈出一步,肘部微微弯曲,像头饿急眼的豹子。
领导从桌子后面出来:“你怎么骂人呢,胡搅蛮缠!”
梅红说:“我操你全家。”
领导抬高音量:“保安,保安呢?谁让她进来的!”
梅红左手拽着领导的领子,右手“啪啪”就是两耳光,她打得不过瘾,因为没有出拳,可要是拳头真的砸到那张脸上,最起码是个鼻梁骨折,梅红咬咬牙,使劲一推,领导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她扭头往外走,出门看见有听见动静的工作人员往这赶,于是又拐回去,给拿两箱奶重新提上,走了。
回去后,梅红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几句话。
可她心里也知道,仅仅这些,不够,只是猜测。
那个秋天,梅红托人找了份工作,去省城的百货公司站柜台,没两天走人,去了家私立幼儿园当幼师,都以为梅红受不了给小孩擦鼻涕,她脾气爆,看着凶,也怕小孩怵她,结果梅红挺喜欢在幼儿园上班的,小孩也喜欢她,因为梅老师有劲儿,一条胳膊能抱起来三个小娃娃。
梅红吵他们,说别往我腰上爬!
小孩都笑,一点也不怕她。
这份工作,梅红干到了2002年6月1号,那天是儿童节,一大早就给班里小孩描眉化眼睛,梅红做不来这种精细活,就负责涂腮红,涂完笑得肚子疼,说全是大马猴。
那天表演原计划是九点钟开始,温度已经很高了,梅红和同事站在队尾咬耳朵,说太阳马上就过来,可快点吧,小孩都快受不了了。
一个个脸上擦着粉,脑袋上绑着大花朵,蔫得脑袋都抬不起来,梅红给一个小孩喂了水,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九点半了。
校长讲得唾沫横飞,梅红一看不是个事,绕过去问了句,能不能让小孩站阴凉地,园长说不行,园长拉着她的袖子,说这可是教育集团的大董事,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
梅红说成,那我也懂点事。
结果校长讲完,又开始有学生代表发言,梅红就奇了怪,那饭都吃不明白的小家伙,能发个什么言,嘴唇倒是涂得很红,张嘴就是啊,我亲爱的幼儿园。
等全部发完言,太阳已经很烈了,梅红举手说,老师,我能不能提个小意见。
校长说,你讲。
梅红说,外面太热,孩子们受不了,去礼堂里表演吧。
校长说,你这个小老师很有想法,我觉得可以,这样吧,咱们现在外面拍个合照,然后去室内,皆大欢喜。
儿童节过完,梅红就不干了。
园长还想留她,说为什么,那天校长也没怪你,是挺热的,我想想也有点后怕。
梅红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
辞别了幼儿园,梅红先回家看了趟她妈,她妈最近在给人当月嫂,说这是个新兴行业,挺挣钱的,就是辛苦了点,能出来一次不容易,她俩当时在饭店坐着,梅红伸手拦住服务员,说再来一份熘肝尖,我妈不容易。
她也没跟她妈说自己在干什么,可能她妈问了,反正梅红不说,她当天晚上回去,整理了行李背着,第二天坐大巴到了省城。
2002年夏天,梅红成了一名传菜员。
她工作的是家湘菜馆,离省体育馆,也就是梅红受伤的地方不过两条街。
梅红在这里工作了三年,直到拳击队搬离体育馆,去了全新的训练中心,湘菜馆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梅红被提拔为大堂经理,也就是同一年,她的母亲梅小栓去世。
冬天,梅红辞了工作回到自己老家。
她老家离省城不远,坐大巴车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距离,去客运总站坐车,早上六点就开始发车,二十分钟一次,梅红喜欢在八点左右的时候过去,和衣靠在窗上,正好眯个回笼觉。
老家的工作不太好找,梅红做过一段时间推销,给人打电话卖保健品,她普通话说的不好,性子又倔,少不得跟客户吵起来,没多长时间,梅红就走了。
2006年春天,她在芳芳澡堂找到了工作,成为一名搓澡工。
做六休一,底薪一千三,搓澡有提成,如果客人要搓浴盐或者打奶,那钱都归梅红。
老板好说话,有时候她来得晚或者早走,交代一声就行,澡堂子是老板家自己开的,生意一般,丈夫和公公在后面烧煤炉,婆婆在前头大厅给带孩子,所以梅红要是有事,里面的人吆喝下,老板把孩子接过,婆婆把外套一脱,就进去给人搓澡。
当然,梅红也不太有事。
她的生活轨迹很规律。
每月初,连着工作十二天,中旬的时候就能攒下两天的假,坐大巴车去往省城,她虽然奇迹般能行走,恢复得和正常人别无二致,但腰有时候还是会疼,并且特邪门,低头给人搓澡的时候就胳膊酸,再怎么弯腰都没感觉,可一旦重新坐在体育馆,她的腰椎就隐隐作痛,当年的领导调走了,保安也不再拦她,梅红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看对面的运动员训练,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那会张扬,打之前给自己鼓劲,都会叫两嗓子,有的还弄了纹身,挺好看。
曾经的小师妹给她打招呼,说你来了。
小师妹挨着她坐了,过了会儿,说姐,你还在坚持啊。
梅红没听见,她正专注地看擂台,眼睛亮晶晶的。
无论是在省城还是回老家,无论过去了几年,无论有多少困难。
她从来没想过放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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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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