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秀兰为什么现在才想离婚,梅红不太理解,她挺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那会儿的梅红应该还没断奶,她妈后来也一直没再找,所以在梅红眼里看来,过不了就离,挺正常一事,有没有爹对她而言,也没太大区别。
至于周秀兰和她闺女关系不好,梅红倒是挺能理解的。
她跟梅小栓关系也一般。
小时候她太皮,梅小栓要去干活,急得没办法,就拿根布条把她绑在树上,过一会回头,梅小栓吓了个半死,孩子不见了。
锄头都丢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小孩爬树上去了。
她进武校也挺巧的,八十年代武打片特别火,梅红看得入迷,天天跑人家村长家里不走,不仅看,还要比划一下,李连杰的那部《少林寺》翻来覆去好多遍,梅小栓不好意思她在别人家看电视,揪着梅红耳朵给拽出去,说回家读书,看这玩意脑子都要坏了。
村长说,你这就不懂了,这是咱文化-部优秀影片特等奖。
梅小栓张了张嘴,不敢吭了,过了会又说,女孩子跟人打打杀杀的,不太像话。
村长一听就乐了,说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这丫头厉害,男孩都打不过她。
正巧村长的侄子是武校的,放假回来探亲,看见梅红跟猴似的往房梁上爬,瞅了好一会儿,对梅小栓说,送孩子练体育吧,适合这条路。
梅红直接跳下来了,说我要练功夫,打拳!
侄子嘴里叼着烟,说成,你好好练,进省队,能吃国家饭。
就是这句话,让梅小栓下定决心,给孩子送去武校了。
临走的时候,她说闺女,能吃苦不?
梅红说能。
梅小栓笑笑,给叠好的汗衫摊开,又叠了一遍,手在上面摸了好一会说,那行,你可别给我丢人。
后来梅红真坚持下来了,放假回来,她脱了外套往床上一瘫,说妈我累死了。
过一会儿坐起来,跑去厨房,让梅小栓摸她的胳膊,说你看看多有劲,这都是肌肉,牛逼吧?
梅小栓拿筷子打她的嘴,骂她讲脏话。
她俩相处的时候,没啥温馨或者柔情的画面,梅小栓脾气挺倔的,闹急眼了也伸手打她,那几年梅小栓在家里务农,繁重的杂活给她手上磨出茧,手掌又大又厚又硬,打在身上疼得火辣一片,可梅红更犟种,被揍了一声不吭,眼泪都不掉一滴。
后来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梅小栓外出打工,和梅红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长大就亲了。”
她这样跟周秀兰说。
“等闺女长大,就跟妈关系好了。”
周秀兰又拿了颗砂糖橘,小,还有点瘪,剥的时候果皮是往下凹的:“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等楠楠再大点,就知道当妈有多不容易。”
她把橘子掰开几瓣,放嘴里的时候咬着牙:“要不是为了她,我能忍任枫到现在?”
梅红劝:“是啊,你不容易。”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挺不以为然,觉得你说为了孩子忍,究竟是自个儿的心愿还是孩子要求的,那可不一定,梅红见过有女的口口声声说不是孩子早都离了,后来孩子长大受不了,说你们离吧,我帮你找律师。当妈的反而哭了,说你没良心,我辛苦着给你拉扯大,你不让我享福,还劝着你爹妈离婚,天哪,你是人吗,你怎么想的。
但这话她没说出口,不是说梅红活到三十来岁,终于磕巴着学会成人世界的眼色,她没学,学不会,纯粹觉得没必要跟周秀兰讲这些,屋里有点冷了,任枫没回来,周秀兰坐在对面的板凳上,位置低,能瞅见锁骨那儿的两个深窝窝,梅红想,这些年她瘦得挺厉害,怪不得打不过男人,外面的天很黑了,月亮升得高,任枫还是没回来。
任楠倒是从屋里出来了。
她走得直,裤管在腿上晃荡,梅红注意到周秀兰有些不安,暗自搓自己的手指,任楠没看人,进了厨房,很快响起抽油烟机的声音,周秀兰尴尬地笑笑,说学生晚上饿得快。
梅红看了眼墙上的表,十点二十分了。
周秀兰站起来:“我去看看她。”
梅红说:“行,你去吧。”
周秀兰往厨房走,进去的时候反手关了门,梅红挪了下屁股,这个沙发太硬了,坐着一点也不舒服,她不知道周秀兰平时怎么坐这看电视的,难受。
她给屋里环视了一圈。
很快,周秀兰出来了,脸色不太好。
任楠也跟着出来,手里捧着个大碗,用毛巾垫着手搁茶几上了,哐当一声落着,饭香味精精神神往人鼻孔里钻,是番茄鸡蛋面,梅红认出这是本地生产的精白挂面,面条吃着特顺滑,任楠给板凳踢过来坐了,旁若无人地用筷子捞起面条,一边吹气一边吃。
周秀兰很尴尬:“青春期,叛逆。”
梅红说:“没事,我理解。”
周秀兰问:“你吃吗,我也去给你下一碗。”
梅红说:“不了。”
她俩说着话,任楠已经给额头吃出了汗,她给手腕上的皮筋儿摘了,把全部头发往后捋,但是头发短,拢得住左边的,右边的又给散下去,勉强扎了个小辫,直愣愣地竖着,看着像刺猬,梅红注意到她太阳穴那也有个疤,比她妈的更严重点。
任楠给碗端起来,喝得喉咙响。
周秀兰突然笑了下,问:“吃饱了?”
任楠站起来,端着碗去厨房,水声响起,水声停了,任楠从厨房出来去了厕所,很大声地刷牙漱口。
就在这会儿,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周秀兰紧张地站起来,说:“他回来了。”
梅红搓了把脸,她感觉自己喷出的气息像热铁,任枫,任枫是拳击队的大师兄,任枫帮过她,给她接过水,说你摆拳的姿势不太好看,梅红说管他好不好看,能打中不就行了,任枫摇头说不行,观赏性也重要得很,运动员的拼搏精神怎么表现出来的,给自己打气,上场的时候先叫一声,出拳要漂亮,劲儿也要漂亮,别人就能记得住你。说到这里,任枫的眼睛和脸颊鼓起,整个人的肌肉都绷着,女队嘻嘻哈哈一团,任枫暴呵出声,对着沙包连着打了好几拳,教练在旁边嘘他,说小兔崽子装比。
那年春晚,谢霆锋拉着董洁的手在春晚上唱《今生共相伴》,任枫刚打出成绩,女队里有几个喜欢他的,私下里叫他谢霆枫,但任枫说自己不谈恋爱,等雅典奥运会拿了奖牌再考虑,先立业再成家。
没想到任枫在和周秀兰处对象,也没能去雅典奥运会。
门开了。
一个中年男人醉醺醺地走进来,趿拉着鞋,两只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提,但感觉他像是身上驮了很重的东西,往下塌着肩,脚步声很重地进了屋,反手关门,很重地咳嗽,然后皱了下鼻子,掀眼皮:“谁啊?”
任楠从厕所出来,回了自己房间。
周秀兰说:“梅红来了。”
任枫说:“哦,梅红,哎,那时候队里的?我操,还真是你,你他妈真的能走路啊。”
之前梅红憋着劲要说法的时候,她妈问过,说找到又怎么样,你能给害你的人杀了?
那会儿她还在复健,扶着墙学走路,特笨拙,被她妈吵得烦了,说没错,我一定要杀了他。
她妈上了年纪后,嘴上开始有点信命了,说什么事都是上天注定的,不能他毁了你的人生,你就把自己的全部精力耗里面,要过自己的日子。
梅红说放屁,那个人他算老几,也配说毁了我的人生?
她妈拿手指头戳她脑袋,骂她讲话难听。
梅红气喘吁吁地站着,手扶着自己的后腰,有大肚子的孕妇从旁边经过,也扶着腰,梅红说你别顾着说我,你信命吗,你要是信的话就不会陪我复健,说着说着梅红的眼睛酸了,胀了,队里给了赔偿,也捐了钱,还有退役的费用,但是不够,她妈拉着医生,说什么都来最好的,要进口的,要牌子的,我闺女必须站起来。卖了房子,老家的地也给卖了,梅红喉咙憋得很疼,问,妈,你真的信命吗?
她妈静下来了,说,我不信。
所以这会梅红就觉得挺荒谬的,说不定她挪着步子的时候,任枫也在陪着周秀兰走,一个医院,楼下的身体遭到重创,婴孩般蹒跚学步,楼上的倒是真的孕育了婴孩,在憧憬中等待新生命的诞生。
所以梅红一直在准备着报复。
不是从把范围缩小在周秀兰身上时开始的。
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她就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想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害自己的凶手。
十三年知道真相。
不晚。
任枫朝她走过来,眯着眼睛:“你来这干啥,你怎么来了。”
梅红说:“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任枫说:“成,你说吧。”
周秀兰说:“别光站着,你们坐下来说,我去倒杯水。”
任枫说:“你别打岔,梅红,我大致能猜出你为什么来,当年我犯糊涂,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不仅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教练,对不起辛辛苦苦培养我的团队,这样吧,我先给你道个歉,你吃了吗,咱仨一块出去喝点吧,看到你能站起来,我真的很高兴。”
周秀兰说:“你今晚喝醉了。”
任枫说:“都说了你别打岔,我没喝多少,两瓶,你看咱在外面那么多年,回来这么快见到梅红,真是缘分,走吧,一块出去吃点。”
周秀兰突然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你要脸吗,你给梅红害得那么苦,你现在跟个没事人似的,你去死吧,去死行吗?这么多年你都不该活着了,你是废物,你为什么要活着呢?”
屋里地方不大,他俩扭打起来的时候撞到鞋柜,一大串钥匙“哗啦”地摔地上,还好出租屋里东西少,没什么可供砸碎的,任枫给周秀兰从自己身上掀开,一脚踹开茶几,说我**的。周秀兰一屁股跌在地上,又爬起来,疯了似的去追打任枫,说你不是人,你怎么没被车撞死。
梅红往后面退了几步,地上已经有了玻璃碎渣,她避开,挨着了电视机的机顶盒那儿,摸了一手把的灰,叫骂声中,梅红按下开关,电视机亮了,蓝屏,没信号,再一看,机顶盒上按钮全是黑的,压根就是个摆设。
梅红往厨房那走了,身后俩人还在推搡,周秀兰叫了起来,说梅红,梅红你去哪儿?
厨房不大,梅红给门反锁了。
没有案板,就一个刚刷好的锅,里面还残留着点清水,梅红给冰箱打开,塑料袋里裹着几颗番茄,没有鸡蛋,估计刚才被任楠吃完了,她伸手摸了下,给冰箱门关上。
柜子里倒是有东西,梅红掏出一包挂面,果然是本地产的,还有一兜子红苹果,底部有点烂了,散着酒糟气,梅红想,刚才任楠吃的苹果估计也是烂的,连皮都没削,小闺女真不讲究。
有人在外面哐哐砸门,叫她的名字。
梅红给苹果放下,自言自语:“这是人住的地儿吗?”
或者就是,周秀兰压根就没打算在这待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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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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