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珩终于做到了将苏御揽留在身边。
这日清晨,苏御揽推开房门刚走出两步,便察觉到身后两道如影随形的视线。他脚步微顿,神色淡然地转身回屋,仿佛只是出来透口气。
未过多久,敲门声轻轻响起。
“进。”苏御揽头也不抬道。
两个人打开门,却没有进来,站在门口低着头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异口同声道:“属下宋柯/魏琢,是王爷的亲卫。大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苏御揽抬眸看向二人,“为何不进来?”
宋柯不假思索道:“王爷不喜旁人进入他的屋子。”
苏御揽一愣,指尖不自觉蜷起。
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想出去。”
宋柯顿了顿,欠身道:“大人不必亲自出门,需要什么告诉属下即可。”
“……”罢了。
苏御揽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必了,你们下去吧。”
二人退下后,不出两个时辰,房门被轻轻推开,谢倾珩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苏御揽才抬眼望去,那道人影眨眼间却已闪至他身后,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十分熟练地将头埋在他的颈侧:“你想出门?”
苏御揽将手上一行字写完,“猫师傅它们不能久留在御史府,我想去看看。”
“我差人将它们接来。”
苏御揽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提笔书写。
谢倾珩的下巴抵在苏御揽肩上,目光落在他写的江南商政条陈上。
苏御揽虽被谢倾珩拘在府中,却依旧未停止为朝政操心。这么一个人待在府中,确实无聊。
谢倾珩静静地看了会儿,突然道:“你那两个朋友……”
笔尖微微一顿。
“若你想见,可以让他们进来。”
“好。”苏御揽应道。
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谢倾珩皱起了眉,他看着苏御揽冷淡的侧脸,半晌,闷声道:“御揽,你怪我吗?”
苏御揽彻底停下手中的动作,他放下笔,转身捧起谢倾珩的脸。
只见那人眉眼低垂,长睫轻颤,迅速抬眼看了一眼他,接着又垂下目光,像只做错事的大狗般不敢与他对视。
苏御揽至今不明白为何他无论留在何处、在谁身边,都会让人惶惶不安。
明明将他拘禁在这里的是这个人,害怕他真的留在此处的也是这个人。
他轻叹一口气,将人拥入怀中,抚了抚背脊:“我甘之如饴,何来怪罪?”
谢倾珩这才抬起眼睛。
兴许是苏御揽被他强行扣在屋中,一言一行他都了如指掌,他患得患失的状况渐渐好转,眼眸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此刻他顺势搂住苏御揽的腰,凝视着他,认真道:“我没有玩弄权柄,也没有在朝中兴风作浪,朝廷有林阁老把持,一切都与你预料的一般。”
苏御揽却并未有什么反应,他轻轻抚过谢倾珩的发丝,“我知道。”
谢倾珩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是啊,你什么都知道,我瞒不过你。”
苏御揽深知谢倾珩绝不会做任何与他意见相左的事。朝中有林阁老,无需过度担忧。那日谢倾珩说的那些话,多半只是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果然,这些时日谢倾珩除了将他留在身边外,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见自己的心思被看得透彻,谢倾珩闷闷不乐地抓着苏御揽的手蹭了蹭,随后像是解气般咬了咬他的指尖:“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来欺负我。”
苏御揽垂眸道:“对不……”
谢倾珩及时堵住了他的话语。轻吻一触即分。他抵着苏御揽的额头轻声道:“我只想听你说喜欢我。”
“我喜欢你。”苏御揽望进他的眼睛认真道。
谢倾珩唇角微扬,忽然俯下身。颈侧传来一阵刺痛,苏御揽没有躲闪,任由他在原先的牙印上又咬了一口。等谢倾珩退开,他才轻声问:“为什么突然咬我?”
“你欺负我,我自然要讨回来。”谢倾珩的指尖抚过那个更深的印记,“疼吗?”
苏御揽下意识摸向颈侧,指尖触到那个凹凸不平的痕迹时微微一颤。还未等他开口,谢倾珩又道:“疼也受着。御揽,你抛下我一次,我就这样对你一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苏御揽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倾珩的神色,却见其神色并无异常。
窗外春光明媚,照在新抽的嫩芽上。
苏御揽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转头正对上谢倾珩一眨不眨凝视着他的双眸。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却让他心头突然涌上一阵刺骨的寒意。
时间在此刻突然具象化,他心中第一次升腾起了惶恐。
谢倾珩并未察觉到他瞬间的异常,只是收紧环抱的手臂,温声问道:“累了?”
苏御揽睫毛轻颤,回过神来:“嗯。”
谢倾珩立即起身,将堆积的公务整齐码放在桌案一角,又从榻上扯来一张柔软的毛毯。他调整好姿势,不由分说地将苏御揽整个裹进怀中:“睡会儿吧。”
这个哄小孩似的姿势让苏御揽下意识挣扎:“你从哪……你怎么……”话几次到嘴边又咽下,转而道:“松开,我自己去休息。”
“你那位行医的朋友说你畏寒,睡不暖。”谢倾珩说着,手上力道丝毫未减。
“那也不用……”
谢倾珩将下巴抵在他发顶蹭了蹭,垂下眼角,可怜又无辜:“可是我想抱着你。”说完觉得不够,他又低着嗓音唤了一声:“御揽。”这声呼唤拖着长长的尾音,像羽毛般轻轻挠在心上。
苏御揽:“……”
终究是拗不过他,苏御揽缓缓倚靠在谢倾珩坚实的胸膛上。耳边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像是某种安神的韵律。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他本无睡意,却在这样安稳的怀抱中渐渐昏沉,最终沉沉睡去。
谢倾珩低头凝视怀中人平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那道微蹙的眉心,直到它彻底舒展开来。
次日清晨,苏御揽正在院中等待他府上的猫狗,忽然听见墙头传来窸窣声响。他刚抬头,就见一道黑影凌空飞来,他眼疾手快地张开双臂,一团毛茸茸的重量便稳稳落入怀中。
“喵~”猫师傅在他臂弯里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金色的竖瞳在晨光中眯成一条细线。
它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在苏御揽怀里踩了踩,又“喵”地长叫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它后腿一蹬,以苏御揽的肩膀为支点,轻盈地跃向不远处的假山。
“呜——”一声低沉的狼嚎从院门处传来。
苏御揽眼前忽地一亮,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狼踏着晨露而来,阳光在它银白的毛发上镀了一层金边。
它嘴里小心翼翼地叼着一团黑色毛球,走到苏御揽跟前时,那双琥珀色的狼眼眯起,将毛球轻轻放在地上,又亲昵地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背。
“拭雪。”苏御揽蹲下身,手指抚过白狼的耳后。他低头看向地上那团瑟瑟发抖的毛球,顿了顿:“这是……你的孩子?”
拭雪像是听懂了一般,昂起头,用前爪将那团黑毛往苏御揽的方向推了推。小狼崽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与乌渊如出一辙。
苏御揽刚将那团温暖的小生命抱起来,就听见一声愤怒的“嗷呜——”。
抬眼望去,乌渊正死死咬着谢倾珩的衣角往后拖,谢倾珩一脸无奈地站着,任由黑狼撒野。
“乌渊,不许咬人。”苏御揽蹙眉道。
黑狼闻声立即松口,“呜呜”低叫着跑到苏御揽脚边坐下,耳朵可怜巴巴地耷拉着,活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苏御揽一愣,看向谢倾珩:“你做了什么?”
谢倾珩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陈年旧怨。”
“什么?”苏御揽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他养了乌渊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他们还背着他有了什么陈年恩怨。
“先前我不知道你下江南去了,”谢倾珩轻咳一声,“去你府上找你时碰见了乌渊。它也想找你,我就……带着它一块去了。后来没找到你,它就被我带回去了。可能……有些记仇吧。”
苏御揽:“……”
他轻叹一口气,揉了揉乌渊毛茸茸的脑袋:“知道你不高兴,但这是人家的院子,你收敛些。”
乌渊抖了抖耳朵,头一偏,躲开苏御揽的手,斜眼瞥了谢倾珩一眼,突然箭一般冲过去,在他靴子上留下一个沾满泥土的爪印,随即得意地跑开。
谢倾珩低头看着靴面上新鲜出炉的爪印:“……”
苏御揽:“……”
谢倾珩没了脾气,转头看苏御揽,“啧,能把你逗笑,这靴子也算值了。”
他俯身凑近,修长的手指轻轻挠了挠小狼的下巴:“我问了你府上的管事,说拭雪就生了这一只,是个独生子。”
小狼崽通体乌黑,冰蓝色的眼睛与乌渊一模一样。
谢倾珩端详片刻,幽幽道:“长得挺可爱,就是可惜随了乌渊。”
苏御揽看了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黑狼,转过头:“……你少说两句吧。”
谢倾珩哼了声,手指在小狼柔软的肚皮上揉了揉:“它有名字吗?”
“还没起。”
谢倾珩忽地笑了。
“怎么?”苏御揽抬眼看他。
“不知道你会不会给它取个正经名字。”谢倾珩促狭地眨眨眼。
苏御揽淡淡地看着他,“我想好了。”
谢倾珩一愣,“这么快?叫什么?”
“珩珩。”苏御揽看着谢倾珩道。
谢倾珩明显一怔,回过神来对上苏御揽含着浅淡笑意的双眸,挑眉道:“它的名字?”
“嗯。”
谢倾珩眯起眼,语气危险:“哪个珩?”
“倾珩的珩。”苏御揽笑着回答。
谢倾珩似笑非笑:“你拿我的名字给他?”
“不行?”
“怎么不行,”谢倾珩突然笑得意味深长,“当然可以,是个好名字。”
这回轮到苏御揽愣住了。他本只是想调侃谢倾珩,没想到对方竟答应得这般爽快。
“那它就算是我儿子了。”谢倾珩理直气壮地说。
“……”苏御揽看着他欲言又止。
谢倾珩突然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它的另一个父亲是谁?”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带着几分戏谑。
苏御揽推开他,别过头去:“……胡说八道。”
谢倾珩眉梢一挑,对苏御揽这般反应略感不满,正欲开口,两名侍从恰巧走来行礼。谢倾珩略一颔首,待他们退下后,目光又黏回苏御揽身上。
“你去忙吧。”苏御揽轻声道。
谢倾珩向前走了几步,眼神却始终锁在苏御揽身上,眼巴巴地望着,那视线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苏御揽无奈,微微侧过身,谢倾珩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
刚走出两步,袖口突然被轻轻扯住。谢倾珩毫无防备地被拽得转身,随即唇上一阵轻柔扫过。
苏御揽迅速后退几步,目光游移:“快去吧。”
“……”
谢倾珩磨了磨后槽牙,若非知道苏御揽不是有意的,他真要怀疑这人是故意不让他走。他最后恋恋不舍地回看了两眼,这才策马离去。
马蹄声还未远去,门口便显现两道身影。
姜明煜冷着脸进来,环视一圈后皮笑肉不笑:“真是奇了,我还以为他会打条链子把你锁在屋里,出门时把你也揣腰上,原来不是啊。”
这些日子两人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混进来,都被谢倾珩加强的防卫拦得彻底。姜明煜心里憋着口气,这会儿终于从大门进来,开口就是阴阳怪气。
叶凡尘直奔主题:“你的……”
“不急,进去说。”苏御揽淡淡道。
叶凡尘一顿,沉默地跟在苏御揽身后。姜明煜跳上房檐,漫不经心地俯瞰地面。
屋内,叶凡尘开门见山:“这些天定时喝药了吗?”
“喝了。”
“你的眼睛现在如何?”
“还行,与正常时无差别。”苏御揽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那日你刚睡下他便醒了。他不想看见任何人在你身边。我只能留下药包和叮嘱便离开。他的状态不对,我忧心他没听进去。这些天寻不见进来的机会,此刻看来,他那日虽意识不清,但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苏御揽垂眸不语。
“我及时封了你的经脉,那毒暂时不会扩散。你的视觉不是全然消失,每日服药可以正常视物,但……”
“但我会在视觉还未衰退完全就开始丧失其他感官。”苏御揽平静地接道。
“……你猜到了。”
“是药三分毒,更别提这样好用的药。”
叶凡尘没说话。
苏御揽看向他:“姜明煜同意?”
叶凡尘低声道:“他不知道。”
苏御揽闻言一愣。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药的副作用,你现已得知,那么……还用吗?”
苏御揽没有回复,良久,他闭了闭眼:“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叶凡尘颔首,“好,我知道了。你本也不剩多长时间,后面能舒心一些也好。”
苏御揽轻叹一声,“若是姜明煜也这样想就好了。”
叶凡尘定定看着他:“你当真无半分念想?”
苏御揽没说话。
“你在犹豫,”叶凡尘轻声道,“因为他。”
苏御揽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新抽的嫩芽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犹豫又能如何?我注定止步于此。到头来,伤他最深的竟是我自己。”
他闭了闭眼,不再不再提起这个话题,“陆旻怎么样了?”
叶凡尘神色微动:“他性格沉闷,上次无意间得知你的状况后找上了我,我都告诉他了。他自那之后一句话也没说,人也时常不见踪影。”
苏御揽猜到了这个结果,他静默许久,“叶凡尘,你对生死看得明白。若我那日在刑场上就走了,是不是不会再有这么多牵扯?”
“苏御揽,”叶凡尘思索片刻,直视他的眼睛,“你执着的从不是复仇本身,而是那些无法挽回的失去。这些失去如同附骨之疽,早已成为你的心疾。如今燕王已死,你这份执念反而愈发深重。你并非真的了无生趣,只是太过在意那些逝去的东西。”
苏御揽轻声道:“是吗?”
“如今你已有了新的牵挂,是时候放下了。”
“放下啊,太迟了。”
叶凡尘欲言又止,最后只字未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御揽。
苏御揽沉默片刻后看向叶凡尘,“你有没有……”他顿了顿,移开目光,“……算了。”
叶凡尘却猜到了他想要什么,问道:“那日你和明煜提起了你父亲?”
“姜明煜和你说了?”
“没有,他喝醉了,无意识说的。”叶凡尘神色浅淡,“明煜他刀子嘴豆腐心,越是在意他越是说不在意。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关心你,但他不会承认。他看得很清楚,放不下的是你,不是你父亲。我知道你能明白他的心思,但让人习惯分别有很多种方式,你不一定要采用这种。”
苏御揽垂眸不语。
“生死之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叶凡尘继续道,“皆可因爱而生,亦可因恨而起。何必再用仇恨来扼杀这份情意?越是刻意消磨,越是刻骨铭心。你已背负太多仇恨,这一次,不妨试着用更温和的方式,学着好好道别。”
叶凡尘说完不再多言,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回头看了苏御揽一眼。
“好好想想吧。”叶凡尘轻声道,随即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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