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坠崖

江南的寒冬腊月,冷风裹挟着湿气刺入骨髓。园中的梅花却开得正好,点点红蕊在枯枝上绽放。

白寂小心翼翼地扶着苏槿缓步走在梅园小径上。

苏槿临产在即,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白寂一手稳稳托着她的后腰,一手与她十指相扣,生怕她有一丝闪失。身后两列丫鬟捧着暖炉、披风等物,亦步亦趋地跟着。

“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都好。”苏槿轻声道,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氤氲。她伸手想折一枝梅,却被白寂抢先一步。

“我来吧。”白寂淡淡道。

他轻轻折下一枝开得最艳的红梅,动作轻柔地别在她的发间。

这一年来,他始终如此——不冷不热、不温不火。

对她虽句句有回应,却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苏槿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白寂,你还在怪我吗?”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梅枝上,不肯与她对视。

苏槿刚要开口,突然面色一变,手指猛地攥紧白寂的袖子:“我好像……”她话音未落,一股温热已经顺着她的腿流下,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水痕。

白寂霎时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二话不说将苏槿打横抱起,身后的丫鬟们顿时分散开来,有人飞奔去请大夫,有人赶去准备产房。白寂抱着苏槿快步往回走,感觉到怀中的她在微微发抖。

他抿了抿唇,“别怕,”他低声安慰,声音沙哑,“我在。”

屋外,白寂如同雕塑般立在廊下。寒风吹动他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

屋内苏槿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每一声都像刀子般剜着他的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盯着地上的落花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长夜。白寂心中还未松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惊呼:“这孩子的眼睛……怎么是绿色的?”

一瞬间,白寂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

产婆推开门,面色复杂地唤他进去。

苏槿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却带着温柔的笑意:“白寂,你看看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

白寂浑浑噩噩地走到摇篮边。

襁褓中的婴孩肌肤雪白,正眯着一双碧绿的眼睛,那颜色与他如出一辙。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白寂只觉得呼吸困难。

“他的眼睛……”那抹碧绿是他带给这个孩子的诅咒。白寂声音颤抖,几近崩溃,“他今后如何能安定?”

“会好的,白寂,你别讨厌他,”苏槿艰难起身抓住白寂的手,眼泪无声滑落,“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窗外,腊月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残梅,红斑点点,像是谁心头滴落的血。

“东街的绸缎庄这个月又亏了三百两。还有西边那家商铺,连玉石生意都没做好。”苏槿翻着账本,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姐,江南这几年突然起了多家与我们相争的商家,咱们的料子再好,也……”

“突然起来的?”

“是。”

“够了。”苏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改日我亲自去看看。”

她起身离开账房,朝自己院中走去。推开院门,却不见那个未及人腰的小孩扑上前来。

院子里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苏槿的脚步一顿。

“濯儿在哪?”她抓着出来迎接的丫鬟问道。

丫鬟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回小姐,小公子……被带去了老爷书房。”

苏槿脸色一变,顾不得仪态,提起裙摆就往苏琮书房跑去。

“砰”地一声推开书房门,眼前的景象让苏槿浑身发冷。

只见苏琮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书桌上堆满了晦涩难懂的典籍,甚至还有厚厚的经商见闻。

而小小的苏濯正站在椅子上,细嫩的小手费力地推着比他手掌还大的算珠,指尖已经泛红。

“爹!”苏槿尖声叫道。

她冲过去,一把将苏濯抱下来,“他才四岁!你让他学这些做什么?!”

苏琮面不改色,冷冷道:“他身份不正,只有凭借这些才能勉强留在我苏家。”

怀中的苏濯瑟瑟发抖,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

苏槿心疼得快要疯了:“他连话都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对他!”

“这是他今日的作业。”苏琮拿起桌上的账本,“他虽才四岁,却已能简单算数。好在他的聪慧没像他的长相一样,被那污浊的西域人沾染,这已是万幸。”他伸手要去抱孩子,“你不用管了,把他交给我。”

“不可能!”苏槿后退一步,将孩子护得更紧,“爹,您若再这样逼他,我就带着濯儿离开苏家!”

苏琮猛地拍案而起:“你敢!”

“您看我敢不敢!”苏槿红着眼睛顶撞道,转身抱着孩子大步离开。

身后传来苏琮暴怒的摔砸声,她却一步未停。

终于,她落下泪来,一滴一滴砸在小苏濯的衣领上,怀中的苏濯不哭不闹,他动了动伸出手环住了母亲的脖颈:“阿娘,不哭。”

“好,好,阿娘不哭,濯儿乖啊。”苏槿轻声哄着,她仰起头将泪水倒回眼眶,声音哽咽:“娘送你去见阿爹,阿娘好久没和你们在一起了。”

苏濯高兴地拍着小手:“嗯!”

白寂房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制玩具——精巧的小木马、会转动的风车、栩栩如生的小鸟,都是他亲手做的。

此时他正低头摆弄着一个半成品的拨浪鼓,听见动静抬眸,看见苏槿时目光一顿,随即垂下眼眸。

苏槿把苏濯轻轻放下:“去玩吧。”

苏濯欢快地奔向那些玩具,拿起一个小木马爱不释手:“爹爹,这个马儿会跑吗?”

白寂的声音轻柔:“会,等阿爹做完最后一步。”

“那爹爹快做!”苏濯抱起地上的风车往屋外跑去。

苏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父子俩的互动。

突然,苏濯从屋外跑进来,小手捧着三片大小不一的叶子:“爹爹,阿娘,你们看!”他兴奋地说:“这片大的是爹爹,这片是阿娘,这片小的是阿濯!”

白寂和苏槿相视一眼,接过那片代表自己的叶子:“濯儿真聪明。”

天色渐晚,一旁的苏濯坐在地上研究玩具,白寂放下手中的活计,低声道:“你父亲不允许濯儿在我这里待太久。”他顿了顿,“该回去了。”

苏槿一愣,她眼神一暗,直起身:“……好。”

回院子的路上,苏槿牵着苏濯的小手:“濯儿想不想每天都见到阿爹呀?”

苏濯用力点头:“想!”随即他又道:“但阿濯更想每天都见到阿爹和阿娘两个人。”

苏槿笑了笑:“好,阿娘知道了。”

到了院门口,苏槿蹲下身对苏濯柔声道:“你先跟嬷嬷进去,阿娘一会儿就来。”

待苏濯走远,苏槿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她压低声音对下人吩咐:“从明日起,每日把少爷带到他父亲院中。”她眼神凌厉,“谁若是敢阻拦,让我知道了,非得给她抽得皮开肉绽,明白吗?”

下人唯唯诺诺地点头:“是,小姐,奴婢们明白了。”

苏槿进屋后,看见苏濯正笨拙地跳着转着。

他年纪太小,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的看起来随时要摔跤,看得苏槿心惊胆战:“濯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苏濯停下动作,想了想说:“爹爹跳舞,我看见了,好漂亮,我要学。姥爷生气了,爹爹不肯教。阿濯求爹爹和姥爷,姥爷让阿濯背书算数,阿濯做得好就让学。”

苏槿从苏濯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懂了他的意思。

白寂来到江南这些年时常想念边塞,在他家乡,舞蹈寄托思念,他偶尔会跳舞,苏槿是知道的。

白寂哪次跳舞被苏濯看见了,苏濯缠着白寂要学,白寂最是心软,定是教了。这事传到了苏琮的耳朵里,苏琮必然大发雷霆,白寂因此不肯教他。

苏琮便跟他说那些功课学得好就让他学跳舞,可那些功课,一个四岁的孩子,哪怕掰碎了跟他讲,他怎么听得懂?

想到这里,苏槿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苏濯连忙扶她:“阿娘,你怎么了?”他怯生生地问,“阿娘不喜欢阿濯跳舞,阿濯不跳了。”

“不!”苏槿一把抱住他,“阿娘喜欢,阿娘很喜欢。”她捧起儿子的小脸,“濯儿,你告诉阿娘,你喜欢跳舞吗?”

苏濯不会说谎,他抿唇点头。

苏槿牢牢抱紧苏濯:“那咱们就学,你放心学,不要管姥爷怎么说。”她声音哽咽,“他是……为你好,只是有些严厉。”

“阿濯明白。”苏濯伸出小手擦去苏槿脸上的泪水,“阿娘不哭了。”

苏槿抹了抹眼泪:“那……方才阿娘进来时,阿濯跳的是什么呀?”

“不知道。”苏濯歪着头想了想,“阿爹只来得及教阿濯这个。”说着又学着跳了两下,虽然动作笨拙,却透着几分天真可爱。

苏槿突然觉得苏濯的动作有些眼熟,她心脏猛地一跳。

苏濯踉跄两步站稳:“阿爹说这是跳给喜欢人的。”他扑进苏槿怀里,“阿濯喜欢阿娘。”

苏槿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抱紧苏濯哽咽:“很好看,阿濯很聪明,什么都会。”她亲吻着儿子的发顶,“以后阿濯就跟着阿爹学跳舞。”

自那日与苏琮大吵一架后,苏濯终于可以自由出入白寂的院落。

白寂难得能与儿子相处这么久,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便抓紧每分每秒教导苏濯。

他手把手教苏濯写字,给他讲西域的故事,将苏琮要求的功课一字一顿拆成苏濯能理解的话,教他跳舞,教他功夫,给他雕刻木偶。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父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与此同时,苏府的议会厅灯火通明,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苏家的流水已经大不如前了!多家铺子都不得已关了!”

“我们的商队屡屡受阻,货物不是被扣就是被毁!”

“这必然有人从中作梗!”

“苏家分支已经表达不满,他们要求我们给个说法!”

“再这样下去,苏家的基业将会毁在一夕之间!”

散会后,苏琮和苏槿对坐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苏槿缓缓闭上眼,“是晋王吗?”

苏琮短短几年,头发全白,他动了动浑浊的双眼:“你猜到了。”

苏槿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绝望与悲怆。

她踉跄着冲到苏琮面前,声音凄厉:“爹!濯儿已经六岁了!他从未走出过苏府,外面连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都不知道,他是我儿子,是你的孙儿,你到底要藏他到什么时候!”

苏琮猛地站起身,怒声道:“晋王六年前就上门说亲了,结果你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事,我只能以你身子欠佳为由拒绝所有上门的媒人!如今已经没人上门了,晋王依旧不肯放弃,他让人查出了当年的事,手上有了苏家的把柄,你明白吗,苏槿!”

“一个惦记有夫之妇的卑鄙小人!”苏槿咬牙切齿,“我不会嫁给他,更何况他想要的也只是我苏家的资产罢了。”

“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苏槿,苏家快瓦解了,你满意了吗?”苏琮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失望。

“那就告诉外面我已有夫有子的真相。”苏槿固执道。

“你是想气死我!”苏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你这样做除了毁了你自己的名誉,根本威胁不了晋王!若你将这点也托出,苏家必然万劫不复!苏槿!算爹求你,行吗?”说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竟缓缓跪在了地上。

“爹!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苏槿连忙伸手去扶父亲。却见苏琮嘴唇发白,他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他瘫倒在地,死死睁着浑浊的眼睛看苏槿,抓着她的手腕气若游丝:“苏……苏……苏家,不、能、亡!苏槿,爹已经退后……一步了,你……你别再,别再固执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苏槿后退两步,蹲下身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尖叫。

不久后,晋王大张旗鼓追求苏家嫡女的消息如春风般传遍江南。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人人称羡。

苏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苏槿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坐在梳妆台前,目光空洞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那袭嫁衣红得刺眼,金线绣的凤凰展翅欲飞,她脸上虽施了脂粉,却掩盖不住惨白。

“苏凌,”苏槿突然开口,“我没告诉白寂,过些时日你告诉他,说我死了,回不来了,然后放他离开……”

她顿了顿,又摇头苦笑,“不对,不对,濯儿在这,他不会走的……你让他带着濯儿走……不行,不行啊……”她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小姐……”苏凌面露难色,“老爷不会放少爷走的。”

苏槿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你就跟他说我死在外面了,尸体都不剩了!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疯癫地念叨着,泪珠断了线地滑下。

苏凌不忍再看,默默退到一旁。

吉时已到,锣鼓喧天。

送亲的车列缓缓出发,苏琮站在府门前,望着远去的车队,神情沧桑。他手中捻着佛珠,日日为女儿祈福。

这天,苏琮正在祠堂上香,手中的香突然断成几截。他大骇,心中怦怦直跳。

刚被下人扶起,就见苏九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跑进来:“老爷!出、出事了!”

“发生什么了?”苏琮心中又是一惊。

“小姐的车撵在途径山路时碰见了土匪,和我们的人打了起来,总领受伤了。”

“苏槿呢?苏槿怎么样了?”苏琮如遭雷击,他压了压胸口急切地问。

苏九抿了抿嘴:“小姐没事,只是……那个西域人不知怎么混进来我们的车列中,他和总领抵死保护小姐,小姐没有受伤,婚车继续走了。总领重伤昏迷不醒,那个西域人……”他没说下去。

苏琮心知这个西域人是稳住苏槿的关键,他连忙问道:“那个人怎么了?”

苏九低下头:“……坠崖了。”

祠堂内一片死寂,香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香灰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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