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时驰夕是一件比讨厌她更难的事情。
我耻于面对自己的心意,既惶恐又羞愤,想起她的脸便浑身发热,想到接送她的豪华轿车和她每天不重样的鞋子又如同冷水浇头。
我痛恨自己渴望被她看到。
像一只故意搁浅在浅滩的鱼,等待渔人一个赞叹的眼神,又期盼着她的鱼叉不会落在我肥美的肚皮上。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趴在课桌上。胸腔里好像翻滚着一场海啸,心脏是岸边的礁石,疼痛是飞溅的浪花,麻木是石上风化的坑洞。
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一些,我不能放任自己再去思考那张写着无所谓的脸。我不需要任何变化,我只要平静。
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人。
几个刚打完球的女生吵闹着回到教室,把衣服脱得只剩件短袖,仍然叫嚷着太热,于是打开了教室里的风扇。
风扇在头顶飞速地旋转起来,把空荡位置上的试卷吹得呼呼作响,随后又将它们吹向整个教室的四面八方。试卷散落在各处,一片狼藉。
一张纸被卷到我脚边,裹住了我的脚踝。
我将它捡起,摊平,发现上面挤满了不同的字体,看上去不是一个人写的。
我对别人传阅的“小纸条”不感兴趣,也生怕撞破别人的秘密,但——
上面有时驰夕的名字。
她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既随意又谨慎,随意到大咧咧摆在桌子上,被风一吹就乱飞,谨慎又在于,她们用“狮翅溪”来谐音时驰夕的名字。
乍一听还以为是道菜。
我的道德和我的情感开始打架,但后者明显占据了上风。我安慰自己,只看那几条关于狮翅溪的。
“狮翅溪是同我问到了”
“?你不说她没谈过”
“没谈过但有人扒到她□□早期空间留言了”
“……这都能扒说啥了”
“别人给她留的问她最近最喜欢的电影是啥她回卡罗尔”
“靠演都不演”
我把纸条轻轻放回了地上,看着它被风刮去别的角落。
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觉得风扇把我头发吹得好乱。于是我随手抄了一本竞赛书,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缓一缓。
时驰夕的性取向……与我无关。
《卡罗尔》我看过……我是跟谁一起看的?
我的头突然从后脑勺开始痛,如火燎原般痛到了我的太阳穴。
我不敢、不能、不可以去想。思考即将触发一级警报,脑子如果不放空,世界就要天崩地裂。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受?越是狂压着记忆,它越是厮杀着要从大脑里奔腾出来。你只能捂住嘴巴,因为它会咆哮,还要捂住眼睛,因为它会撕裂眼前一切的真实。可你不能不呼吸,于是它会化作空气包裹着你,让你被每一口熟悉的空气腐蚀,毒发倒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我无力抵挡。
我是和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一起看的。她是第一个接纳我,陪我一起探索自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已经去世两年了。
她死在我的面前。
我跪坐在社团活动室的门口,毫不顾忌形象地扶着墙壁大口呼吸,眼泪糊住了眼睛,粘住了头发,滴落在竞赛书上,发出如老旧时钟般不规律的嘀嗒声。
我知道这里没有人来,昏暗闷沉,不见光日,刚好可以容纳一个这样的我。
我痛苦地仰面又垂下脸去,体内有无法存放的痛苦正撕咬着我,让我如同丧尸一样在地板上扭曲,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妥帖的姿势把肉身安放在这个世间。
这是她死后我第一次想起她。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想起她?
吉他声从社团活动室的门后传来。
我浑身一滞,慌乱地起身站好,胡乱抹干眼泪,把头发理顺。像借尸还魂一般,魂归入躯壳,只是不知道是谁的魂,谁的壳。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声音。时驰夕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吉他是她的法器,仿佛可以带着她上天入地,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显形。
她唱的还是在医务室里唱过的那首歌,只不过旋律听上去更丰富了,词好像也修改过。
原来是她自己写的歌。
我背靠着墙,任由身体慢慢滑落,轻轻地坐在了地上。我摇摇欲坠的的心脏被她清哑的哼唱一点一点托住,又稳稳放下。
十几分钟前,我还在厌烦时驰夕的存在让我不得安宁。
可现在能让我安静的只有她。
忽然,吉他声停住了,我听到了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
我意识到时驰夕要走出来了,同时也意识到此刻如果不想被当作蓄意偷听,就只有一个选择——推门进去。
社团活动室位置偏僻,在副楼一层的最尽头,窗外是高大的树木,层叠的树冠会挡住绝大部分的阳光,二楼外延又伸出一个专门停车用的挡雨棚,把剩下的阳光也遮得一点不剩。
整条长而深的走廊被划分成东西两侧,东侧有几间几乎没人使用的办公室,西侧就只有这一间由仓库改成的活动室。所以此刻沿着走廊离开,实在刻意,行不通。
我立刻站起身来,迅速调整好表情,摆出一副专门找个地方来学习的姿态,抱着那本厚厚的竞赛书,打开门走了进去。
时驰夕刚好走到门口,我们距离太近,她的眉骨几乎要撞到我的额头。
她轻轻“喔”了一下,退后一步,露出一个有些惊讶又有点抱歉的笑容,随即侧身走了出去。
我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刚刚轻抚过我脸的,到底是被风带起的她的头发,还是我自己的?
无法辨认。只有她淡淡的香味还留在原地。
时驰夕看上去已经在这里扎了根。一张还算新的课桌摆在靠近北侧窗户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她从别的教室偷搬来的,上面零零散散摆满了她的个人物品。
椅子看上去也是新的,上面放着她棕褐色的吉他,吉他包随意地放在窗台上。
我被她桌子上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几个精致的小摆件,是祝如愿林青青她们总是在讨论的那类盲盒IP,我不熟悉,也暂时无法把它们和时驰夕的喜好联系到一起。
一个看上去大到能塞下十个拳头的浅蓝色笔袋,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笔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里面,甚至装不下溢了出来,像笔袋吐了似的。
便利贴、胶带、美工刀、剪刀这类文具全挤在课桌左上角,堆成小山形状的一摞,看上去摇摇欲坠。我没忍住帮她往里面推了一下。
几个厚薄不一、大小各异的本子,散乱地摆在桌子上,放在最上面的那本直接摊开着,她还算俊秀的字猛不丁地撞进我的眼睛里。
当我意识到这是她的日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的技能在背书时用得太顺滑,以至于我当下立刻移开视线,脑子还是一下子就记住了内容。
“10月15日,天气依旧凉飕飕的
无聊啊无聊啊无聊啊无聊啊无聊
手指弹得好痛
如果我叫时夕怎么样感觉两个字的名字更酷
听上去很像某人CP名我好恶俗啊
午饭溜出去吃火锅吧”
还好,只是她无聊的碎碎念,今天我没有一次性丢掉太多道德、被迫偷窥太多人的秘密。
不过……时夕像谁的CP名?
我忍不住把我的名字套到“某人”之上,又被这严丝合缝的巧合惊得背后微微发汗。反应过后,我的额头传来酥酥麻麻的眩晕感。
某人,会是我吗?她也在想着我吗?
我绕过她的课桌,走到与之相隔几米、靠近活动室后方的另一张课桌旁,坐了下来。
课桌和椅子都没有擦过,上面浮了一层浅浅的灰,但我刚刚已经坐在了地上,所以也无所谓了。
我把竞赛书放在桌上,意识到自己只空拿了本书,连笔都没带。
如果时驰夕在,我会有勇气借一支笔吗?
想象着她现在已经坐在火锅店里正在点菜,我心里竟然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出租屋楼下看到一只三花猫,正肚皮朝天地晒着太阳,看见我就喵喵地蹭过来,用尾巴勾我的脚踝。
我有点怕猫,但又觉得心痒痒的,不敢伸手去摸,只能跟着它咪了几声,等它玩够就自己走了。
我正想着那只猫身上的花纹,活动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时驰夕有些仓促地走进来,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有些乱,有几簇正好在耳边飞扬起来,像长了小狗耳朵。她不自然地与我对视一眼,然后扯出一个有点假的笑容,扯得眼睛都有些眯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桌子前,一把扣上了她的日记本,囫囵塞进抽屉里。走出去的时候,她的步子明显放慢了许多,又带上了那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姿态。
什么意思,怕我看她日记吗?
我有些恼怒,但立刻想到自己确实看到了,心又飘忽忽虚了起来。
她写得随意,放得也随意,通篇内容看下来也没有什么需要防人的。逃课吃火锅?时驰夕才不会在意被抓住这种把柄。
她刚刚那个表情,看上去不像怕日记被看到的尴尬,也丝毫没带着怀疑我偷看的猜疑。
更像是一种……心虚。
我趴在竞赛书上,纸张生涩的油墨味让我鼻子一阵发痒。
所以,我厚颜无耻地揣测——
“某人”是我。
时驰夕,恶俗的不止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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