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喧嚣中,唯有明贵妃格格不入,她身着华贵的贵妃朝服,珠翠环绕,面容依旧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妃,但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却空洞无神。
自那场吞噬了她唯一骨肉的大火后,再盛大的庆典,也暖不了她心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冻土。
宫泽尘的目光掠过推杯换盏的人群,落在了姑母身上。
他轻轻扯了扯身旁宫楚让的衣袖,低声道:“二哥,你看姑母……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怪难受的。我们去陪她说说话吧?”
宫楚让正凝神听着皇帝与几位重臣的谈话,闻言微微蹙眉,目光飞快地扫过御座方向,声音压低:“寿宴之上,君臣有别,贵妃身份尊贵,我们贸然上前寒暄,恐有失仪之嫌,也怕扰了陛下和太上皇的兴致。”
宫泽尘却不以为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姑母看着多孤单啊,我们就过去行个礼,问声好,陛下和太上皇正高兴,不会在意的。”
他眼神恳切,不等宫楚让再犹豫,便半拉半拽地将他带离了座位,朝着明贵妃的方向走去。
明贵妃似乎有所感应,空洞的眼神微微转动。
看清了宫泽尘那张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脸,以及旁边那位沉稳挺拔、第一次得见的侄儿,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兄弟二人行至近前,齐齐躬身行礼:“侄儿给贵妃娘娘请安,恭祝娘娘芳华永驻。”
“快起来!快起来!” 明贵妃微微倾身,抬手虚扶,“自家人,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在兄弟俩脸上来回流连,停留在了宫楚让身上。
明贵妃细细端详着宫楚让的眉眼轮廓,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好,好……泽尘小时候,本宫在宫里是见过的,粉雕玉琢的,一晃眼,竟也这般大了。”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宫楚让脸上:“你……就是楚让吧?本宫这还是第一次见你。”
“是,侄儿楚让。” 宫楚让沉稳应答,“侄儿幼时随母亲长居南图外祖家,及至束发之年方归岭南,后又忙于族务商路,一直未能入京拜见姑母,是侄儿的疏忽,还请姑母恕罪。”
“无妨,无妨。” 明贵妃轻轻摇头,“好孩子,不必自责。你……今年多大了?”
“回姑母,侄儿虚岁已二十有三。” 宫楚让恭敬回答。
“二十三……” 明贵妃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笑容骤然凝固。
她失神地望着宫楚让。
“晟儿……若我的晟儿还在……” 她的声音陡然哽咽,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滚落,“他也该是……二十三岁的年纪了……也该是……如你这般挺拔英武的模样了……”
宫泽尘见状,心头一酸,忙上前半步:“二哥你看你!一来就惹得姑母伤心了不是?还不快快请罪!”
宫楚让被弟弟一说,心中也是恻然。
他看着明贵妃悲痛欲绝的样子,微微躬身:“姑母切勿过于伤怀,保重凤体要紧。侄儿如今蒙陛下恩典,领了督粮御史兼榷场稽核之职,日后常在京城走动。侄儿愿时常入宫,陪姑母说说话,也好略尽孝心,稍慰姑母思子之情。”
明贵妃用锦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努力平复着情绪。
她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腔:“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姑母……姑母就很知足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宫楚让的手臂,又碍于场合收了回去。
“楚让如今也二十有三了,这终身大事……可有着落了?京中闺秀繁多,若有中意的,姑母或许可以奏请陛下为你们指婚。”
“姑母!侄儿……侄儿的心,早有所属了。”
“哦?是哪家的姑娘啊?”明贵妃眼睛一亮,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心。
宫楚让摸了摸鼻子,语气里却满是宠溺:“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南图国商贾家的一个‘毛丫头’罢了。”
旁边的宫泽尘立刻来了精神,像是终于逮到了二哥的“把柄”,笑嘻嘻地插嘴:“姑母您可别听二哥说得轻巧!那可不是一般的‘毛丫头’,是跟二哥从小一块儿在海边玩大的青梅竹马!感情好得不得了!”
宫楚让作势要敲他脑袋,被宫泽尘灵活地躲开。
宫泽尘还不罢休,伸手去拉宫楚让的袖子:“姑母您不知道,二哥爱惨了,还在胳膊上纹了那姑娘的画像呢!我给您瞧瞧!”
他动作快,作势就要去卷宫楚让的衣袖。
“胡闹!”宫楚让低喝一声,脸上更红了。
他一把拍开弟弟的手,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我自己来!”
看着兄弟俩这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的打闹,明贵妃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不少的王公贵族也化作了看客。
宫楚让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地上扬。
他利落地将左臂的衣袖向上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而在那臂弯内侧,赫然纹着一幅小巧却异常清晰的画像。
只见细腻的青黛色线条勾勒出一个少女的侧脸。
圆润的娃娃脸,带着未脱的稚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俏皮的虎牙尖儿。
明贵妃倾身细看,忍不住赞叹出声:“好生清秀灵动的姑娘!瞧这眉眼,多招人喜欢!”
“姑母过奖了。她性子跳脱,最是自在。姑母若喜欢,侄儿现在便可修书一封,让她快马加鞭赶来京城给姑母请安。”
明贵妃连忙摆手笑道:“哎哟,可不敢劳人家姑娘千里迢迢奔波!姑母只盼着,早日能喝上你的喜酒。待你成亲时,再带她来给姑母瞧瞧。这真人,必定比画像还要生动可人!”
“一定!”宫楚让郑重应下。
这一幕兄友弟恭、长辈慈爱的温馨画面,落在远处昭阳公主江驭辰的眼中。
宫家的和睦与那份流淌在血脉中的温情,是她身处权力漩涡中心、与亲生妹妹形同陌路的环境中,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掠过她的心头。
而坐在角落的江宛,却一直低着头。
无人察觉时,她微微侧首,对侍立在身后的心腹宫女怀瑾低语了一句。
怀瑾神色恭谨,悄然退下,消失在来往侍奉的人群中。
不多时,江宛缓缓起身,对太上皇和皇帝盈盈一礼,声音清冷而微弱:“皇祖父,父皇,宛儿忽感不适,恐扰了寿宴雅兴,恳请先行告退回宫歇息。”
太上皇江乾关切地看向她,温声道:“去吧,好生歇着,让太医过去瞧瞧。”
江宛谢恩,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虚浮地离席。
她这突如其来的离场,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体弱多病”是这位公主一贯的形象。
然而,昭阳公主江驭辰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地黏在了她的背影上。
几乎就在江宛离开大殿的同时,门口闪过一个戴着面具的女提督。
宫泽尘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向。
他心头一跳,眼见萧荣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殿门外的光影中,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他站起身。
“姑母,二哥,我去去就回。”他匆忙找了个借口,也顾不上看明贵妃和宫楚让的反应,便追着萧荣的身影快步走了出去。
宫泽尘站在廊下,只见萧荣的身影并未走向宫门方向,而是迅速拐入了通往御花园的一条僻静小径。
他心中疑窦更甚,屏息凝神,借着廊柱和花木的掩映,远远地跟了上去。
江宛并未直接回谦华殿,她遣退了搀扶的宫女,独自一人,步履却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走向园中深处一座临水的凉亭。
萧荣的身影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另一条小径绕出,两人在凉亭前无声地汇合。
宫泽尘躲在一处假山后,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隐约看到凉亭中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这才发现,那容意公主挺直了身子竟和萧荣一般高。
江宛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低声道:“方才殿上,宫楚让呈上的那份关于西遥城禁物案的卷宗,你看清被送往何处了?”
“回殿下,内侍总管亲自接过,属下看得分明,是送往了御书房东暖阁了。”
“御书房……” 她思索片刻,当机立断:“我要亲自去一趟,我们先回谦华殿,你换上我的衣服,在寝宫听候差遣。”
“是!”萧荣没有任何犹豫。
然而,就在二人正要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容意妹妹身体不适,怎么不在寝宫歇着,倒有雅兴在这凉亭晒太阳?”
江驭辰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凉亭入口的石阶。
她脸上挂着笑,目光却锐利如刀,在亭中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看到萧荣竟然也在时,那笑容更深,寒意也更甚。
“哟,还有萧提督?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殿前巡逻吗?”她的尾音微微上扬。
“微臣见过昭阳公主。”萧荣急忙行礼。
“姐姐莫怪,方才我刚出大殿就险些晕倒,多亏萧大人扶我,才没在殿前出糗。”江宛声音气若游丝,她看了看四周,
“我的妹妹呀,身子既然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就不要逞强了。”她说着,绕到了江宛的身后,“父皇果然偏爱你,两位准驸马都是宫家的嫡子,太上皇的心腹都和你亲近无间。你这嫡公主的分量,可比我重不少啊。”
被长姐缠上,实在是在江宛意料之外,她得想快点办法摆脱。
“长姐这是哪儿的话,父皇这样安排的目的,你当比我更清楚才是。和长姐同为嫡公主,我没得选。”
江宛这话说得很直白了,宫泽尘这才恍然大悟,与容意公主成婚,其实是皇帝在促成两嫡争储、宫杨两家分庭抗礼的局面。再加上二哥入朝为官,皇室的心思昭然若揭。
“难怪在西遥城的时候,家里来信要我协助萧大人办案,截获赃物,今日又闻二哥破获铜器一案,这一切都是为二哥入朝为官铺路!”一股凉意爬上宫泽尘的背脊,“容意公主想要去御书房,其实是想看那卷宗的内容,那她大抵是不知道这些安排了。”他暗自思忖着。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既然如此,你可要算清楚,和我作对的胜算有多大。”她贴近江宛的头,敛起笑意警告。
日头正足,江宛抬头看了看天色,脚底一软,瘫倒下来。
萧荣反应迅速,一个马步揽住了江宛的腰。
“昭阳公主,容意公主身子虚弱,我先带公主回寝宫了,改日再拜访昭阳公主。”
到了这个份儿上,江驭辰不得不放她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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