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卷宗(三)

午夜,皇宫沉入死寂。

一道融入夜色的纤细身影,如烟似魅,悄然掠过重重宫檐。

江宛精准地避开所有明暗岗哨,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守卫森严的御书房。

她径直走向那存放卷宗的案几,深吸一口气,迅速展开。

借着微光,一行行墨字刺入眼帘。

她的心,如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沉底。

那卷宗所述,正与她在西遥城几经生死才勘破的案情分毫不差:

『伪造簿册,虚增实减,巧掩容积:

案犯泊州知州杨恕云,假托九月初暴雨浸毁旧册,暗遣人手,急以岭南夹金纸伪造新登记簿二十册。新簿之中,珠宝首饰之数,每册刻意虚增二百余盒;而陶器大宗之数,每册则锐减八箱。此乃其掩盖货物运载容积巨大缺口之奸计。

容积诡算,暗藏玄机,偷运禁物:

经核查,珠宝首饰以盒计量,容积约六升;陶器则以箱计量,容积约三百升。虚增珠宝盒所占之容积(约一千六百升),远不及削减陶器箱所腾挪之巨量容积(计八百万升)。此八百万升之巨大缺口,即为偷运禁物铜器预留之空间。案犯狡诈,更借珠宝“核查繁琐”之名,于新簿字距、页数上巧做文章,令其厚薄与旧册无异,以图瞒天过海。

借整饬之名,行偷运之实:

岭南商队初抵丰却,货物驳杂。杨恕云借“维持驿道秩序”之名,强令商户按“时令果蔬-衣履-珠玉陶器”之序重新分类列队登记。实乃假此整合之机,于登记环节大幅削减本应如实造册之陶器箱数。所腾出之巨量运载空间,遂用于混入铜器禁物,藏匿于商车之内。终借伪造之新登记簿掩人耳目,经官道将禁物铜器成功偷运至西遥城中匿藏。』

她的心血!竟被宫楚让如此堂而皇之地冠上自己的名字,呈献御前,成为他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江宛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与不公,她要和宫楚让当面问清楚!

然而,她双脚刚踏上冰冷的地面,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便如同贴着她耳畔响起:“夜露深重,殿下何苦在此徘徊?”

江宛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月光下,月无弦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仿佛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与行迹。

“老朽已恭候多时了。”月无弦微微躬身,“崇阳宫请吧,太上皇,正等着您呢。”

两人走远后,一个同样蒙面的身影鬼魅般从萧江宛刚才潜入的窗棂缝隙滑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

————

崇阳宫。

与皇宫其他殿宇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繁复的藻井,没有炫目的彩绘,甚至连烛火都显得格外克制。未经雕琢,只显本色的巨大梁柱,几排沉肃的乌木书架,一张宽大的紫檀御案。墙上仅悬一幅笔力遒劲的“静”字,更令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的肃穆。

太上皇江乾负手立于那幅“静”字前。

月无弦无声退至殿角阴影处。

江宛揭下蒙面巾,露出那张不再伪装病容的脸。

积压的委屈、愤怒和不公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冷静。

她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哽咽:“皇祖父!您已经知道了吗?宫楚让做了什么?他凭什么坐享其成?这不公!皇祖父,这不公!”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直直望向太上皇的背影。

太上皇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愠怒,只有洞悉世事的了然。

他静静地听着孙女控诉完毕,才用那苍老而平缓的声音开口:“孩子,这朝堂之上,权力之巅,何曾有过真正的公平?功过是非,往往不由己定,而由势定,由人定。”

听这话,江宛更觉得委屈了。

她在公堂撕衣证清白,为自己脱险,已经受尽了屈辱。而今又被这个宫楚让白白夺了心血,何况还是一个曾经拒婚于她的人,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的局势,我也清楚,我明白皇祖父的意思。宫家要上桌,就得有人当这个垫脚石。这回是我,我认了。”她含着怨气道。

江乾微微叹了口气,话锋却陡然一转:“朕深夜召你来,并非只为听你诉苦。那卷宗朕看过,宫楚让的功劳,朕自有计较。但朕思来想去,这批所谓的‘禁物’铜器……有些蹊跷。”

江宛的愤怒被生生打断,她愕然地看着太上皇。

“蹊跷?”她下意识地重复。

“嗯。”太上皇点点头,“此物流经‘萧荣’之手,从被发现,到被查获,每一步,看似顺理成章,却又有些刻意。朕担心,有人正借着这‘禁物’,在下一盘棋。而‘萧荣’,乃至你‘容意公主’的身份,都可能成为这盘棋上,被用来栽赃陷害、引火烧身的棋子。”

皇祖父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将碧落轩的铜剑,西遥城的线索,今日大殿的暗流,以及太上皇的警示迅速串联。

“皇祖父的意思是……有人想借这铜器,将祸水引向‘萧荣’,进而引向儿臣?”

太上皇缓缓点头:“不错。这铜器,是毒药,也可能是引信。你与‘萧荣’身份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彻底弄清这潭浑水之前,沉住气,莫要因一时不公,反中了他人圈套。”

江宛对着太上皇,郑重地行了一礼:“儿臣明白了。谢皇祖父点拨。”

江乾看着江宛眼中迅速褪去愤怒,脸上的严肃转而化为一抹和蔼笑意。

他轻轻拍了拍江宛紧绷的肩头:“好了,好了,那些劳什子的账簿,查也查了,气也气了,不必再为此郁结于心,徒增烦恼。这禁物一案,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眼下啊,倒有一桩更重要的事,你该多上上心才是。”

许是太过沉浸在对铜器阴谋的警惕中,乍闻此言,江宛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困惑地望向皇祖父:“更重要的事?还请皇祖父明示?”

江乾被她这反应逗乐了,捻着花白的胡须,朗声笑道:“傻孩子!你呀,聪明劲儿都用在查案上了?人生大事,怎么反倒不放在心上了?”

“人生大事……”江宛喃喃重复,电光火石间,宫泽尘那张在月色下惊心动魄、在西遥城让她心跳失序的俊美容颜猛地撞入脑海!她瞬间明白了皇祖父所指,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江乾微微倾身,揶揄道:“朕可是听说了,咱们的萧提督在西遥城,对那宫家的小子,颇有些‘另眼相看’啊?”

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惶恐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皇祖父!我……”她猛地抬头,急于辩解,声音却因慌乱而有些发颤。

“哈哈哈……”江乾开怀大笑,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窘迫,“好了好了,不必拘谨,更不必惶恐。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何况那宫泽尘,朕今日也见了,当真是龙章凤姿,相貌堂堂。朕瞧着,与你甚是相配,想来也该正合你意。”

江宛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窥破心事的羞赧,也有对宫泽尘那份难以言喻的悸动。

笑过之后,江乾神色渐渐恢复帝王的深沉。

“宛儿啊,我们是皇室,是天家贵胄。他宫家,即便是岭南望族,世代忠良,说到底,也还是臣子。这门亲事,是他们宫家的荣宠,是尚国公府高攀了天家。宫家近些年贸易做得风生水起,岭南的财源,大半都流入了他们的口袋。这黎国的经济命脉,岂能由一方豪族长久把持?杨家便是前车之鉴!”

他微微停顿:“泽尘这孩子,心思纯善,好好拉拢他。让他明白,他的心,他的人,他宫家的未来,都该系于皇家,系于你。降伏一个重情的人,便是降伏整个宫家的第一步。懂朕的意思吗?”

江宛心头猛地一沉,方才的羞赧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沉重感取代。她明白,这岭南的财源,这天下的商路,最终,都要牢牢地锁在皇室的手心里。

她恭敬地低下头,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声应道:“是,皇祖父。宛儿……明白了。”

他转过身,眼中精光闪烁:“那好,还有一件事,需你来调度。”

江宛打起精神。

“镇北军即将东迁,届时杨家势力也会随之分散到黎国东部,这时削弱杨氏势力的好机会。但宫家将粮秣命脉系于东南,其财力、人脉皆倾注于此。黎东之地,宫家鞭长莫及,难以分羹。因此,朝廷需要新的力量协助宫家抗衡杨家。”

“宛儿明白,分庭抗礼只是权宜之计,三足鼎立方能长久,皇祖父是想恢复开国时的局面。可朝廷内外,哪家可以担此重任呢?”

江乾的目光重新落在江宛身上:“你生母煊熠皇后出身岭西夏氏。夏氏虽非顶级门阀,但世代耕读传家,精于岐黄之术,族中子弟多有悬壶济世之才。当年北地战事爆发,不少夏氏旁支族人北上,散居于泊州一带。此次镇北军东迁,其中必有夏氏族人随军而行。”

江宛的心猛地一跳,母亲的族人便是她的后盾。

江乾继续道:“你接下来处理此事。联络这些散落泊州和远居岭西白泽湖的夏氏族人,妥善安排他们迁居至鹳城。”

“鹳城?”江宛清楚,鹳城位于黎东边境,靠近军事前哨。

“不错,镇北军主力将驻防鹳城周边,黎国和东莱免不了一场恶战。将夏氏他们安置于鹳城,一则可为大军提供可靠医源,救治伤患,稳定军心;二则,鹳城作为前线枢纽,消息灵通,夏氏族人亦可成为朝廷在彼处的眼。”

这是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关乎国战成败的大事,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责任感瞬间涌上萧荣的心头。

“皇祖父!此事宛儿定当竭尽全力!夏氏族人若能效力于军前,救死扶伤,不仅是朝廷之幸,将士之福,更是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江乾赞许地点点头:“好,朕就知道,宛儿识大体,明大义。兹事体大,朕会让月无弦协助你,提供必要的方便。”

“宛儿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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