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以探亲的名义前往白泽湖,宫泽尘和萧荣随行护送。
琼岭的参天巨木将道路挤压得越来越窄,随处可见裸露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
树冠层层叠叠,浓密得几乎遮蔽了天空,只在偶尔的缝隙间漏下几缕破碎的光柱,在潮湿的空气里形成一道道光尘飞舞的通道。
江宛掀开窗纱,探出头去,仰望着被直冲云霄的林木,一种扑朔迷离的恍惚感向她席卷而来。
偶然遇到几个背着竹篓,皮肤黝黑的猎户家的儿女。
他们停下脚步,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这支闻所未闻的队伍,或是远远地挥手打招呼。
江宛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穿梭在林间小径的身影,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简朴布衣的小女孩,也曾在这片无垠的树海中奔跑、嬉戏、摘野果。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让她几乎要相信,那模糊的身影,就是曾经的自己。
怀瑾敏锐地察觉到公主的怅惘,轻声问道:“公主,您怎么了?可是山路颠簸?”
江宛收回望向林间的目光:“并非不适。我只是在想,一个本该在这片山林里自由奔跑的女孩儿,是如何一步步走进那重重宫阙,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是什么,最终拖住了她的脚步,将她永远困在那四方天地?”
怀瑾温声劝慰道:“公主,您莫不是近乡情怯,想念皇后娘娘了。”
她在江宛身边侍奉多年,私下里仍习惯称先皇后为皇后娘娘。
江宛却缓缓摇头,眼神飘忽不定:“我此刻想的,并非母后,而是那个名叫‘夏语冰’的女人。”
怀瑾闻言,也有些惆怅:“皇后娘娘风华绝代,当年是名动天下的才女。可惜天妒红颜,任谁想起,都会觉得痛惜万分。”
江宛没有再接话,只是任由那思绪随着车厢的颠簸消失殆尽。
就这样在莽莽林海中穿行跋涉了一个多月,山路终于开始变得平缓,树木也逐渐稀疏。
当马车转过一道山梁,众人豁然开朗。
“白泽湖,我们到了!”
广袤无垠的草甸中央,镶嵌着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那是湖水在高原明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湖天在视线尽头交融,水天一色,美得令人屏息。
微风拂过草甸,清冽而芬芳,瞬间涤荡了旅人满身的疲惫。
队伍沿着草甸边缘前行不久,便看到湖畔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穿着色彩鲜艳但样式古朴的服饰,显然早已得到消息,此刻正翘首以盼。
看到车队到来,人群中走出几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为首的正是夏氏族长夏远山。
他眼神锐利,不苟言笑,但一开口就能听出淳朴的乡音:“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夏氏恭迎公主殿下、驸马和萧提督。”
“晚辈见过族长,早闻岭西夏氏族长治理有方,今日得见,族长穆穆天颜果然非同凡响。”江宛道。
夏远山摆摆手道:“言过其实了,快,屋里请。”
孩子们好奇地围了上来,打量着这些衣着华贵的客人。
几个胆大的孩子主动上前,笑嘻嘻地引着江宛、宫泽尘和萧荣往村落中央一座最大的木楼走去。
江宛看着这些纯朴热情的面孔,心中紧绷的弦松弛了许多。
她索性摘下了面纱,露出清丽的容颜,心想在这里,无人认得容意公主,无需避讳。
会客堂是一座宽敞的木屋,室内陈设古朴实用。
巨大的木柱支撑着屋顶,墙壁上挂着兽皮、草药和色彩斑斓的织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气息,室外则环绕着花圃和菜园。
夏远山请江宛和宫泽尘上座,亲自奉茶。
“公主殿下与驸马一路劳顿,先喝口茶润润。”夏远山坐下后,立刻吩咐族人:“快,去准备饭菜,把窖藏的好酒也拿出来,好好款待贵宾!”
族人应声而去,气氛热络。
寒暄了几句路途艰辛后,夏远山话锋一转,关切地问道:“公主殿下,不知如今北地战况如何了?听闻西幽国遣使来访,带来了密诏?”
江宛放下竹筒,将密诏中两国结盟,西幽助黎国抵御北地蛮人和东莱的计划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夏远山。
夏远山听罢,眉头紧锁。
他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凝重:“殿下,老朽活了这把年纪,见过的人多了。西幽国……恐怕没这般好心。”
“哦?族长何出此言?”江宛来了兴致。
夏远山清了清嗓子道:“几十年前,就有西幽人,试图穿越我们岭西去往南图。那些人行事鬼祟,心眼多得很,绝非善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而且,他们的长相……乍看是美,细看却总觉得怪异。”
“西幽举国崇尚美貌,易容整骨之术盛行,族长觉得怪异,是否因为改造过度?”江宛想起殷书绝那完美到近乎妖异的容貌。
“正是此理!人之面貌,自有其‘相’。强行将皮骨拉扯雕琢,迎合所谓的‘美’,乃是妄想重塑其‘相’。骨肉不协,气血不畅,精气神便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空洞,此乃‘形神相悖’。说到结盟,一想到他们的脸,我就觉得不靠谱。”
江宛和宫泽尘心中同时一凛,殷书绝那阴鸷邪气的面容和那些诡异的举止,瞬间浮现在眼前。
虽然这族长所言没什么道理,但江宛倾向于相信他的直觉,毕竟是治理岭西夏氏数十年的老族长,总会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
“族长说得是,但镇北军攻北愈发艰难,已成死局,和西幽结盟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只是攻打北地蛮人,好歹是因为他们时常危害我国子民,又不愿归顺我朝。可东莱未曾冒犯过我们,贸然攻打,晚辈总觉着心有不安。”江宛如实道。
夏远山恍然看向江宛:“看来你还未被皇室玷染。”
江宛不解:“此话如何说起呢?”
“天下人总道杨氏野心昭昭,而真正的狼子野心其实另有其人……”夏远山这才意识到门口已有无关的看客,再说下去,怕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就转言道:“攻略东莱,怕是早在皇室的计划之中。”
他忽然想起陈年旧事,朗声道:“说到东莱,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啊!”
众人一愣。
只见老族长讥诮道:“遥想二十多年前,黎国尚处于薛、杨、宫三足鼎立的局面,东莱还是一群散漫的原始部落。薛氏力主睦邻交好,眼光放得长远,提出与东部那些部落联手,共同开发黎东大陆!可杨家那帮武夫,只想着向北开疆拓土,鼓吹武力征服才是王道。两派争执不下,把朝堂搅成一滩浑水。结果呢?薛氏竟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弥天大罪,落得个满门抄斩。这下可好,彻底遂了杨氏的愿,黎国举倾国之力北拓版图。”
会客堂门口围观族人越来越多。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打了这么多年,也没把北地那帮野人消灭,白白耗尽了国力。如今倒好,杨家自己调转枪头要去打东莱了,这不还是走上了薛氏当年所指的那条路吗?”
老族长激愤的话语如惊堂木,重重敲在江宛的心上。
薛杨旧怨,皇祖父也曾隐晦提及,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被揭露出来。
这不仅仅是政见之争,更是你死我活的权力倾轧。
杨家的霸道与狠辣,让她心底寒意更甚。
众人听得入迷之际,一阵诱人香味飘了进来。
族中妇女们端着各色菜肴的木盘鱼贯而入,炖山鸡、烤菌子、清炒时令野菜、腊肉银鱼汤……质朴而丰盛。
“来来来,孩子们尝尝,这些宝贝在京城可吃不到。”夏远山豪爽地招呼着,暂时将那些沉重的往事抛在脑后。
江宛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山鸡肉放入口中,肉质细嫩,汤汁鲜美,带着山野特有的醇厚滋味。菌子鲜香滑嫩,野菜清爽可口,银鱼汤更是清甜得让人回味无穷。
她忍不住赞道:“族长,这山野风味,鲜美天然,是宫中也难得的美味。”
宫泽尘也吃得极为舒心,由衷赞叹:“族长热情款待,这菜更是用心,泽尘感佩。”
夏远山见两位贵人吃得满意,笑开了花:“公主驸马喜欢就好!来来,快斟酒!这是我们白泽湖边特有的野果酿的‘醉云霞’,清甜不上头,正好解乏!”
侍立一旁的族人立刻捧着酒坛上前斟满。
酒香入鼻,江宛放下竹箸,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神情庄重地递给夏远山。
她语气恳切:“夏老族长,此乃皇祖父亲笔手谕。皇祖父深知夏氏医术精湛,心系黎民,更感念夏氏世代守护白泽湖之功。如今东莱战争一触即发,黎国需广纳良医。皇祖父之意,是希望夏氏一族,能择其精研医术者,迁居至京畿鹳城。一则鹳城将成为镇北军东迁后的重要驻防地,急需可靠医源;二则京畿之地,便于夏氏子弟施展才华,造福更多黎国百姓。此非强征,乃是恳请,亦是倚重。”
夏远山接过手谕,仔细端详。
沉默片刻后朗声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岭西夏氏,世代承蒙皇室庇护,方得在此安居乐业。为国效力,救治将士黎民,正是我夏氏祖训所在,太上皇与朝廷但有驱使,夏氏岂敢推辞?族中精于医道者,老朽即刻便可召集,不日便可启程前往鹳城。”
宫泽尘感动不已,立刻接口道:“夏老族长高义,泽尘敬佩!鹳城天高路远。夏氏子弟为国效力,背井离乡,其家眷老小亦是牵挂。若不嫌弃,我宫家在京城有几处闲置的宅院,方可安顿。若宅院不敷使用,宫家在京畿一带也有些薄产,亦可妥善安置,必不使郎中们有后顾之忧。”
“泽尘所想,正与我不谋而合。我在京中亦有几处别院,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可用来安置夏氏族中老幼妇孺。”
夏远山布满皱纹的眼眶微微发红,哽咽道:“公主殿下!驸马爷!当真是思虑周全,体恤入微啊!老朽代夏氏全族,叩谢公主驸马大德!”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族长快请起!”江宛和宫泽尘连忙虚扶。
夏远山激动地端起酒杯:“来,老朽敬公主殿下、驸马爷一杯!愿我黎国国泰民安,愿公主驸马百年好合!”
“敬族长!”江宛和宫泽尘含笑举杯,三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江宛放下酒杯道:“族长,此行还有一事,求族长成全。”
“但说无妨。”
“我母亲当年火葬于此,十五年来,深感惦念,今日终于相聚,我想亲自拜一拜,和母亲说说话。”
夏远山脸色突变:“这是应当的,灵堂就在后院。”
正欲言谢,一股突如其来的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江宛!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
“殿下?您脸色……”萧荣正欲上前查看,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宫泽尘大叫“不好!”,试图撑住桌面,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噗通!”一声闷响,三个强壮的身躯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向后倒去,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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