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贞洁(二)

四人辗转回到公堂,门外喧哗声浪涌来,戚夜阑还不忘伏在她耳畔提醒一句:“大人,可别唱错了调。”

堂上之人各怀鬼胎,她抬首时已换上三分惶然。

大门轰然洞开,围观百姓散去半数,余下的多是伸颈张望的闲汉。

“诸位父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想来都是挂心驿道案,萧大人、杨大人还有张大人已劳碌半月之久,此案也终该有个了结了。”戚夜阑立于堂上,说话席间,门外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看客。

“戚大人这么说,莫不是萧大人已勘破此案?”杨恕云应和。

“此案几经波折,确实酿造不少误会,还望萧大人开诚布公,把这来龙去脉一一道明。”她退后两步,给萧荣让开路。

萧荣缓步上前,忽然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

“各位乡亲父老愿配合本官查案数日,本官感激涕零。”说罢,她深深鞠了一躬,堂下躁动的人群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驿道是官家运输信物的渠道,历来是不允许公为私用的,当百姓也有紧急函件时却无从传递,借用驿道也是无奈之举,这是朝廷考虑不周。但近年来,北地战况窘迫,驿道畅通与否,关系黎国存亡,岭南百姓与西幽、南图两国行贸易往来,固然占用驿道,却积极缴纳赋税以补充国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扫视门外的百姓和周围各个官吏,堂上堂下,一片肃静,无不侧耳倾听。

萧荣广袖一振,赤金面具下眸光如淬火寒星。她指尖抵上案头簿册,声如裂帛:

“五月岭南商户西行之时,货物虽杂沓,却是数十年行商形成的默契。果蔬固然需要抢鲜,但岭南早有锁鲜之法,晚几日并不会耽搁,且不必深入幽国,在边境便可倾销,倒是那绸缎珠宝,需运往幽国富有之地方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因此为了协调往归时间,果蔬商倒该让道于绸缎珠宝;陶器车队更无需编排,西幽国多崎岖山路,这般庞大易碎的器物必然会多停留,自有脚夫停车腾道。这流水般的秩序,在南图国行商数十次从未出过岔子!”

堂外百姓交头接耳,几个岭南口音的商户频频颔首,杨恕云直冒冷汗。

“可一到泊州——”萧荣猛然转身,绯色官袍在晨光中翻卷如血浪,“杨大人偏要商户按货物类型重新列队,时令果蔬列前,珠宝陶器殿后。光是清点货物,分门别类,便费了四五日,再重新钉装簿册,一车一车放行,足足耽搁了十日。六月初才全部放行完毕。”

戚夜阑欲要插话,却被萧荣凌厉眼风逼退。

“这般大费周章,当真只为维护秩序?”萧荣话锋扭转,“戚大人先以暴雨浸湿旧簿作为新簿册的由来,再以珠宝核查费时为由,搪塞本官比对新旧簿册时发现的八百万升货物空缺,最后借岭南夹金纸遇冷皱缩解释五百余张夹金纸的去向……戚大人找了找了这么多借口,恐怕都是为了掩护私运的黎国禁物吧!”

戚夜阑精心描绘的眉眼骤然扭曲,她万万没想到方才萧荣怯懦窘迫的样子竟是为这一刻伪装。

“萧提督好一张利嘴。可这黎国刑堂审案,何时轮得到你空口白牙定乾坤?”戚夜阑猛挥袖,抖出一方鹅黄肚兜。

金线莲纹在晨光中亮的扎眼,右下角“萧“字暗绣夺目。

堂外百姓哗然。

“昨夜张王氏击鼓鸣冤,说其夫张时客受你蛊惑,伪造证据构陷忠良。”戚夜阑勾着肚兜系带,展示给众人看,“这贴身之物便是从张大人枕下搜出的。”

张时客应声扑跪在地,衣襟大敞处指痕斑驳:“下官认罪!都是萧大人以色相诱,下官鬼迷心窍才编造谎言污蔑的杨大人和戚大人,下官……贱民愿听候发落!”

一旁的张王氏也扑通跪了下来,“戚大人说得句句属实啊,若不是草民亲眼所见,怎会连夜鸣冤呜呜呜……”

戚夜阑适时轻拭眼角:“可怜张夫人孤儿寡母,被这淫威吓得不敢声张,忍气吞声数日。若非本官公之于众,此刻恐怕早已被杀人灭口!”

戚夜阑话音方落,人群骤然炸开沸响。

跛脚老妪颤巍巍啐道:“我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原是靠裤腰带办案的贱蹄子!”

“朝廷派个娘们儿来查案,果然没安好心!”络腮胡屠夫朝大门内狠啐一口。

妇人们交头接耳,鄙夷道:“早听说京城贵女爱养面首,不想连地方官都不放过!”

污言秽语震得萧荣耳畔发麻,她依然镇定自若地看着眼前的百姓。

戚夜阑目光掠过萧荣僵直的脊梁。半月前萧荣初至西遥城时何等威风?赤金面具,寒铁密令,金镶白玉令牌……连杨恕云都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凛然官袍裹着的不过是个被唾沫腌透的玩物,这般想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萧荣目光扫过人群,忽见一稚童攥着饴糖踮脚张望,澄澈瞳孔里本映着天真无邪的光芒,却在耳濡目染中伸出了手指,指着自己的鼻梁耻笑。

那些浑浊的、亢奋的、狰狞的面孔在稚童身侧扭曲成鬼影,她倏然惊觉:这世间的恶意原不分青红皂白,只需一粒火星,便能将盲从的愚民烧作吃人的火海。

“沈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您还要纵容这淫/妇狡辩?”杨恕云似笑非笑。

萧荣余光瞥见沈昭端坐案前,正用杯盖拨弄茶沫,仿佛眼前不是公堂而是戏台。目光辗转落到张时客和其妻王氏身上,一个蜷缩如虾,抖如筛糠,另一个面不改色地瞅着沈昭,却一眼也不敢和自己对视。

“萧大人,”沈昭终于搁下茶盏,“本官奉旨协查,总不好只听一面之词。你可有辩词?”

戚夜阑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萧荣。

萧荣抬起头,目光倏然凝聚,先是如利刃般回瞪戚夜阑,戚夜阑险些打了个寒战,又缓步上前,迎上百姓的鄙视。

“本官确有一问。”她嗓音沙哑,却铿锵有力“白日里,我不会和张大人单独相处,多有衙役在一旁协助,王氏既然说看见我与张时客在府衙行不轨之事,那必是在夜晚。既然是夜晚,王氏可确定所见之人就是本官,而不是眼花认错人?”

王氏先是和戚夜阑对视一眼,后恶狠狠地抬起头,声音毫不怯馁:“你们二人点着烛灯,彻夜欢歌,好不淫/荡,我看得一清二楚,怎会认错!”

“那好,我再问一句,张大人与我交/欢之时,可记得我大腿内侧那胎记是在左腿,还是右腿?”她咬字清晰,为的就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时客登时慌了神,扭头望向戚夜阑。

戚夜阑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怒指萧荣嚷道:“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这污言秽语胡搅蛮缠!”

她话音未落,人群突然炸开一阵哄笑。几个泼皮无赖挤到最前排,为首的地痞歪着脖子高喊:“青天大老爷问案,自然要查个清楚!张大人既说和萧提督有私,总该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记号!”

“就是!”跛脚老妪浑浊的眼珠泛着精光,“你倒是说说,这胎记长在左腿还是右腿?”

见戚夜阑挡不住这群看热闹的百姓煽风点火,杨恕云拔剑出鞘,剑指百姓,怒吼道:“起哄者斩杀!”

堂下瞬间肃静。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城楼传来号角。

粮队最前方的玄色旌旗迎风展开,宫楚让的熊皮大氅在瞭望台上醒目,押粮官挥动令旗,车马大队浩浩荡荡走出西遥城。

粮草大队一走,便是岭南商队。

比起自己的困局,萧荣更担心潘玉麟的安危,这一切都比她预想的困难。

但她眼下唯有信任和孤注一掷。

“杨大人和戚大人这般遮掩,莫不是怕了?”萧荣双眸淬光,眼瞅杨恕云喉咙滚动,暗自窃喜。

“淫/妇狡辩多时,我看是黔驴技穷了!”戚夜阑心中已有些慌乱,强装镇定走到沈昭面前,“沈大人,固然这萧大人是京城提督,您不能直接问审,但您身居刑部侍郎之位,合该弹劾此人,奏报陛下,以正朝纲!”

沈昭正欲开口,就被萧荣抢先道:“你还记得本官是提督啊,这么大一盆脏水泼在本官头上,还想文过饰非?”

她转身面对堂下众人,“今日百姓齐聚府衙,想知道这块胎记在本官的左腿还是右腿,本官都不介意袒露事实,这戚大人、杨大人、张大人怎么倒怕了起来,莫不是心里有鬼!”

戚夜阑见硬来不行,只好来软的,“萧大人何苦自揭私隐?这般作践自己,岂不是亲自踏碎了这贞节牌坊,以后哪还有人敢娶你为妻?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父母,为你未来丈夫的脸面考虑啊!”

萧荣无暇再同她来回拉扯,掏出腰间佩剑直指张时客的颈部。

昔日被削掉半片耳垂的肉在此刻忽然疼痛大作,张时客下意识捂住那边耳朵,心想瞎蒙一个还有半对的可能,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破碎的颤音:“右、右腿……”

“好……来人!验身!”戚夜阑想着,好在官府稳婆都是自己人,配合撒谎许能瞒天过海,她就不信这萧荣一点廉耻心都没有,还能随便让人看自己的私密之处。

萧荣广袖一振,率先踏入偏厅。稳婆佝偻着背,她反手扣紧门闩。

“老身得罪了。”稳婆枯枝般的手探向萧荣腰间玉带。

“婆婆在抖什么?”萧荣见她眉头紧锁,动作生涩。

稳婆手骤然停在半空,她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碎瓷上:“大人饶命!老身孙儿还在杨府当差……”

萧荣深吸一口气,怒火中烧,但她实在不忍对这老妇人大动肝火,强压着怒火道:“既如此,你便按她们交代的来吧,不必担心得罪我。”

稳婆瞳孔骤缩,喉间溢出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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