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两年前才落成的新学校，实佳各方面硬件条件都不错：教学楼崭新气派，校园内绿化丰富，甚至还有小城少见的物理和化学实验室。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轮到修操场的时候，已经没有足够的面积修建标准的400米跑道，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建了300米一圈的跑道。
而她们今天体统的内容也是跑300米，所以起点和终点的位置是一样的，她们跑完第一组后，近距离围观她们跑完后惨状的三班和四班的女生也惴惴不安地站上了跑道。
男生们也在跑步，原本都跑在内道，眼看着快要抵达终点线，要和预备在此的女生们撞在一起，萌神又大喊一声：“都往四五道跑，把内道让出来！”
一片纷沓碎乱的脚步声从她们身旁经过。
薇薇姐也再度后撤步，扬起手臂，呼唤下一轮的同学：“预备——”
初三年级总共八个班，分成四轮来跑，间歇的确是五分钟左右。在七班八班开跑之后，李惟汐终于感觉气息缓了过来，照猫画虎地跟着周围女生一起弯着腰锤腿。结果一瞬间后，蓝薇薇便招呼起她们来：“一班二班，第二圈准备了。”
“怎么……这么快？”程雨连呼带喘地抬头，眼中透出绝望。
“看别人跑的时候，是挺快的……”李惟汐眼神茫然地喃喃道。
她再度站上跑道，还是一样的拥挤、沉闷、粗糙，然而出发后，身体的感受和第一圈完全不同。先前的累中尚有余力，不止是她，一同跑步的女生们也都或多或少地压了速度，所以才能在最后时刻冲刺。然而从第二圈开始，刚迈出腿，她就感受到仿佛有铺天盖地的水向她拍打来，仿佛要淹住人，水压拖曳着她的腿，抬腿成了如此困难的事；胸腔间的液体也令她呼吸困难。
耳边渐渐地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像是漏了气的风箱，她心一横，又用力摆臂顶了上去。
她大约是第三名回到起点的。前面两个跑步很快的女生一直在领跑，早就和她拉开肉眼可见的距离了，她不想追，也根本追不上，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在过了终点线的一瞬间被抽光，躬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喘着，身上的汗流得像脱水，眼镜上也在沾满雾气，什么都看不清。
跑完第三圈之后，她清楚地闻到口腔深处的血腥味，有人说这是呼吸太用力，导致口腔黏膜的毛细血管裂了。听着还怪吓人的。她揪着领子对抗肺部的沉重，仍旧靠在铁丝网上，背后铁丝晃晃悠悠。
到了第四圈，难受的程度反而没有再增加，因为真跑不动了。整个队伍都跑得没精打采，一分十五秒的标准显然没人还达得到，但薇薇姐的本意是希望她们尽力而为，没能卡在时间内完成也不会有批评或惩罚，她看得出女生们都在尽力奔跑，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掐表。
此时她正忙着将一个个或蹲着或坐着的女孩拉起来：“来，沿着跑道外面走走，刚跑完不要坐下，深呼吸，调整调整节奏。”剧烈运动之后立即坐下，反而不利于身体恢复，比较科学的方式是使用逐步冷却法，通过慢走，让呼吸和心率平稳下降。
这一轮的休息时间格外长。女生们三三两两地顺着跑道最外侧走了起来，李惟汐也缓缓走着，路过操场侧面中央的升旗台时，却在台子边缘见到一抹白色，好像是衣角。直觉让她探身望向升旗台和铁丝网之间的空隙，江湛正摊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装死，将自己完全藏进了这片视觉盲区，如果不是微风令他衣摆飘扬起来吸引了李惟汐的注意，他很有可能就这样逃过整个体统。
“你……”李惟汐走近几步，刚要开口，却发现男生“腾”地坐起来，平静的目光转为惊恐，飞快地伸手拉了把女生的衣领。
李惟汐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被他这么一拽，当即没站稳，眼看就要扑在男生身上，就像无数少女漫画或者青春小说中出现过的经典桥段一般，两位主角从身体到心灵的贴近，多么流畅自然，顺利成章——
可她看到江湛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大家都在努力的时候，他却可以在这里划水啊？
所以眼疾手快地撑了一下地面，稳住重心，但还是配合地半蹲下来。
江湛神情极为慌张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厘米一厘米地悄悄从缝隙间探出头去，发现萌神还在终点处盯跑道上的学生，这才松了口气。仿佛随后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究竟是谁，目光从惊恐转为呆滞石化，有那么几秒钟，完全连呼吸都停住了。
“对……对不起……”
他双掌合十，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我刚刚真以为是老师来了，吓得魂都飞了……抱歉抱歉，你……不疼吧？”
疼倒是不疼，李惟汐想，只是吓了一跳。
寂静的狭缝里，空间很窄，他们的脸贴得很近，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江湛从她眼里读出旗帜鲜明的失望。随即她看了看手表，从台子的另一侧走了出去，就和今天无数次发生过的一样，好像和自己没有任何话好说。
李惟汐回到了跑道的终点。
是终点，也是起点。
“这是最后一圈了啊，想一起出发的现在都过来吧，不用管班级了，还没休息好的就再休息休息，一会儿还有一组。坚持就是胜利！最后一圈，全速冲刺！”蓝薇薇挥舞起拳头，给女孩们鼓劲：“各就各位——”
起跑区从未挤过这么多人。
李惟汐在队伍中段的位置，身边的女生们，经过几圈练习下来，有的她已经眼熟了，记得她们刚刚在休息时间讲的八卦和对练习的小小抱怨；有的她还不认识，但未来还有一年时间，她们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缘分。不论是谁，此时此刻都全神贯注地作出起跑预备姿势，她们的眼神教李惟汐心中燃起火焰，蔓延至眼底。
发令声响，她冲了出去。
整个队伍一瞬间拉长。
领跑的几个女生，体能和耐力实在深不可测，如离弦之箭，刚过弯道就和大部队拉开了可观的距离。李惟汐在大部队队首，力气被掏空后，支撑她抬腿和摆臂的，真的就只剩下靠意志力硬顶了。疲惫、疼痛、饥饿……在一百五十米之后全部涌上来，她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下来，被身边的女孩一个个超了过去，到后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排在多少名了，在拥挤的人群中冲过终点线的一刻，她真有种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跑道的冲动。
整队做完拉伸，又重新回到教室后，她撑着水杯，又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于座位上缓了很久很久。
然后看着铺满整个黑板的各科作业，缓慢地收着书包。
“等一下，等一下——”
李惟汐走出教学楼时，身后有男生追了上来。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从开学以来，他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频率已经高得有些不正常。
她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而她此刻已经没力气、也没耐心听他说什么，不论是饥肠辘辘的肚子，还是满满一书包的作业，都让她只想立刻离开学校。
“你能不能和我说句话？”声音恰似哀求，却又在下一刻音色骤变，“等等……不是，你怎么还能跑啊！”
李惟汐忽然迈开步伐，奔跑起来，在男生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冲进浓重的夜色里。
她想远离学校、远离跑不过和考不过的人、远离所有的考试和作业，远离漫长不见尽头的黑色的初三。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想跑而已，所以，就这样跑了起来。
脑子里嗡嗡地响。
汗水被奔跑时掀起的风带走。
因为体统而延迟放学之后，天色已经全黑透了，她不回头地跑过私家车拥挤的街道，无数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招牌闯入她的视野，又化作绚丽的彩色线条流淌到脑后。她跑过熟悉的华腾广场，街边传来吆喝声和谈笑声，看见小饭馆的白烟，闻到刚出锅的食物的香气，饥饿让她只差一点就停步……
但她仍旧继续奔跑下去，跑过家门口的小河，夜色中的万家灯火在河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她沿着岸边跑过蜿蜒的河道，跑过了自己的家，跑过有一座公交车站，像是被荒废已久，站牌上有细碎的漆屑脱落下来……
没有尽头、漫无目的的奔跑里，她却觉得积压在胸口的那些不知为何的沉重事物渐渐消散，窒息感也逐渐散去，而疲惫却再次涌上四肢百骸，于是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呼吸，溢出的汗水让她仿佛沉没在深海之中。
抬起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江湛。
他就站在李惟汐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背后是川流不息的夜色流光和穿梭的人影，那一切影影绰绰没有形状，都只是为了勾勒出他的轮廓。甚至，连他的脸也同那些霓虹灯火一样，模糊得不真实。
江湛：你跑得真快啊。幸好我骑车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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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霓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