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景府,带一花园内,树木山石撼动。
景颂毓伸手挥开脂粉钗环,罕然朝修治堂望去,或是风荡、或是云推,脚下也有摇动之感。她听不到是何人的声音,只能依稀辨明方位,是修治堂那边,但是敢在堂内闹出如此动静的,也只有父亲,景家家主景守菏。
究竟是何事?能让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父亲如此外露。
偶正值半缕细风吹过,带来一股横冲直撞的香膏气,景颂毓鼻翼微动,府上从未有过的味道。
她用清水香茶漱了口,便匆匆朝修治堂赶去。
厅堂之中,环视看见有近十余人,父亲、两位兄长站于正堂,三五名景府内卫分立各站兄长之侧。景颂毓躲匿于亭台水榭,看不正父亲与二哥,只瞧见大哥正面,但见一人,身着蟒袍、身怀玉带、腰间缀满白浮玉,其后亦有三五人抬轿鸣锣,通身做派无不显亲贵恩爱。
熟悉的做派、府上绝不曾有却略略熟悉的香膏气……啊,景颂毓记起来了,此人不正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提督大监——张怀安。
前几年,母后皇太后病重,她与母亲进宫服侍,还曾与这位大监有几次照面。
他怎么会来家里?
厅堂无音,景颂毓眸光又跳到父亲兄长一边,只见父亲手中攥着一柄玉轴,两轴之间还是绫织锦品,骨节用力到发白,倒泄露出父亲几分怒气不忿。还有两位兄长们,如出一辙的怒容。下一秒,尤见大哥交叉护在胸前的手臂放下,眸色更为不悦。
她立刻微微侧目,那位大监启唇又道,唇形一动一合,景颂毓随仿,跟着念——圣、喜、酒、景……
她还没跟完,倏然瞥见廊外道上正在箭步冲进厅堂的母亲,这可不妙!
母亲一贯直来直往、不拘礼节,家里上下都早已熟稔,父亲更不会因此多言。但这次非比寻常,冒犯大监,无异于犯上。
——守菏,我们不能这么对毓儿!我们这辈子可就这么一个亲女儿!
景颂毓还未看清母亲的话,就见父亲另一只手掌住母亲的腰,转过身来面无血色地朝二哥轻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你母亲回内院?
母亲猛地挥开二哥伸来的颤颤巍巍的手,厉色模样——你做父亲的也要跟着去发疯吗?也要把自己的亲女儿扔去喂狼吗?!
什么狼?母亲究竟在说什么?满京畿,谁人不知景守菏的幺女,在父母膝下如珠似宝地长大。
但是母亲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景颂毓敏锐而不安地察觉到,提督大监带来的某件事正导致了父亲母亲的争吵。
堂内近卫走动,大哥二哥护在父亲母亲面前,那张怀安让身后拿鼓的人一推搡,整个人都落入景颂毓眸中。
她直接略过他微露不喜的容色,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一开一合的薄唇——陛下开恩,着许令爱同方氏长子,不日定亲成婚,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定亲……成婚……方氏长子……方家的人?!
景颂毓难抑飞快举起手捂住嘴,生怕泄出一丝声响,泪珠滚着坠下,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在手背上。
她不敢再细想、不敢再细看,慌不择路地转过身,仓皇出逃,几欲跌倒。
景府三里外,两街交汇处,邯江流过,景颂毓一路跌着撞着绊倒在江边灌木丛中,标致模样布满涔涔汗意。
江岸边一块露出水面的青黑石头映入眼帘,她盯着发呆,江水潺潺,但也只能看见周同的水纹,听不到淙波之声。
待再回过神来,已坐在大石头面上,裙裾晃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景颂毓曲起双膝,双臂交叠,脸磕在臂弯,眼皮刚阖上,就给江风吹开。
定亲成婚,对她而言,根本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
三年前,父亲为她选了现世风评最好的少年郎,皇后的胞弟谢倚舫。世人的艳羡指点接踵而至,是父兄手中的剑刃斩断了那些多嘴之舌。
她生日筵席那几天,父母兄长尤甚好生款待谢氏来人,谢倚舫送了流水般的百倍东西前来,也不许那些谢氏子弟闹她,在景家亲族面前尽善至美,还亲自请了不少景家宗族的媳妇儿们到谢氏产业游玩。筵席之后,她拜了两天的客,精神不支,谢倚舫主动自请了宫里的太医来景府给她看脉调息。
只是待她回首再看,那些人也并无错,谢倚舫绝非良人。
——方雪昂。
景颂毓脸磕在膝上,不住地打着寒颤,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方氏的名帖实在不敢当。
两族最初的宿怨已经不可追寻,她只记得方雪昂的父亲是死在祖父的紫英马下。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杀父之仇、恨意滔天的丈夫。
心中的不安更甚,她本就极其不愿牵扯方氏恩怨,现今尤着天子,又不得不涉入这泥潭。
已至午间,日头正烈,景颂毓听不到黄牛的呼唤,心里估量这些日子以来病势更加严重了,就在这时,她感到风中的几缕震动——
转过身来,只见大哥景恒肃走近,他脸上罕然厉色、但见她只蹲坐在石头之上,愣怔地望着他,面色也自容了几分。
景颂毓突然想,若她真要嫁入方家,最舍不得的绝对还是父母兄长们,一想到这些,哭先于笑。
景恒肃走近了一些,又道了些什么,但她看不清,一根嫩绿初生的枝丫骨朵正巧落在他唇边。是以,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一面给她靠着,一面搭在她右手脉上,就在她一直盯着他的时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妹,该回家了。”
她其实很喜欢大哥这么喊她,从前大哥总是很纵容地笑,但是今天没有,总是虚而无神。
洪水滔天之下,谁主幸亡?
她心突然很软下来,为什么还要让爱她的人为难呢?于是,她便换手,将手按在那只摊开的大手上,但见那只大手顿顿了片刻工夫,最后还是回握住,牵着回到了景府。
景恒肃领着她,走过满院梨香,走进修治堂。
内堂里的景惟青仿若等不及,不待父母之意,便匆匆喊道:“他们回来了!”
父亲景守菏似若未闻,还在踱步,景惟青双眸怒火地冲到景颂毓面前,在地上勾画了许久,噪声刺耳不断,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只字未语,折身瘫回藤椅上。
景颂毓拒了丫鬟们迎上来的靠枕,将手从景恒肃掌心抽出,走到景守菏跟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手慢慢动着——父亲,您能告诉女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守菏,我们真的不能一错再错!”母亲明贞元的话先于父亲的眸光。
景守菏侧眉,似有不忍,他伸手想牵明贞元,手抬至半空,还是垂下落在衣襟边,“是圣旨。”
明贞元猛地转身,双眼又红又肿,她看见愣怔在原地的景颂毓,面色极悲、哀痛不忍,就像潮水一样四散开来,不多时,屋内余下四人都面露苦涩。
她直直朝景颂毓奔来,握住那截嫩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抓起景守菏,“我生她时,是那般小小巧巧,你我万般怜爱,寝食起居无不是最上心的。那时你虽公务繁琐,白天还是跟着她同坐同玩,夜里她几时闹腾累了睡了,咱俩才跟着躺下。守菏,咱俩守了多少个日夜,才将她养得这般无病无灾。你,你当真舍得吗?”
景守菏手抬起,又缓又轻地落在景颂毓的发髻上,簌簌颤抖,不止是他,明贞元也是,景颂毓就像是置身于萧瑟秋风之中,其实,不只是落叶,还有一滴泪,武将的一滴泪落在幺女蓬蓬的发髻上,极快没入消失不见。
景颂毓鼻尖通红,仰脸转向明贞元,亲密如胶地蹭了蹭。
“毓儿,毓儿!”
——我在,母亲。母亲,我在。
她明显感觉到父亲景守菏有话要说,她眉头紧锁,不想错过他口中的一个字,但是一炷香之久后,景守菏只是背手转过身去,“圣意已决,我也无力回天。”
“陛下,陛下不行,我们还有皇太后……”明贞元怔然道。
“贞元,谨言!”
即便是被轻斥,明贞元也毫不在意,她握住丈夫的手,轻巧板回身,“或许,陛下他还不甚了解毓儿的情状,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景守菏折身,忧郁有赊、景颂毓盯着父亲的脸庞,脑海里浮现出兰台寺那条潮湿泥泞的小路。
“他哪里不知?大比之期那日,毓儿又偶得高热,他还亲至府上,说些可惜了,可惜了,一日之错,错为人上人,这样的话。”
景颂毓一时容色不堪,再端不住礼仪,也不想母亲看到她的脸色,为此担忧。
“你看,贞元,她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景守菏荒凉叹道。
“能怪她吗?”明贞元悲切又愤然,“我将她生得聪明灵秀,纵然身怯体弱,守制读书哪样逊色于男儿?”
“怪她?我,我做不到……”既是丈夫也是父亲的陈言,没有尖锐高昂,只有沉重压抑的单调。
“我爱她,并不会比你弱几分,贞元。但是眼前无路,我们回不了头,还是要景家抗旨不尊?”
明贞元不是那种齿落舌钝的人,只是在乎其意,一时竟也哽咽。
景颂毓环视,因想道,如果平息景方两族的血泪,是她的命,纵使前程也未可知,也不该让父母兄长为此忧心。
是以,她向前大迈一步,握住明贞元、景守菏轻颤不已的手,两人都惊讶地眨眨眼睛,凝视着她那张肃穆且平和的脸庞。
然后,她忙亦笑道,接了两人手,三人相叠一块,好似是在告诉他们,她很好,很好。
景守菏一下子柔软了许多,本就爱女如珍,现更怜其旧症哀痛,怜惜之情都快溢出来了,轻轻地拍了拍她脑袋,将她拉近,吻了吻她额角的碎发。
景颂毓看向母亲,没有等到母亲的轻吻,就已经跌到母亲的怀里。
就在这时,景恒肃的护卫景一阔步向前,“有信使,宴月方向来的。”
宴月,方家的地盘。
景一:“按照旧俗,方氏人不得进入府上。于是,我便截而呈上。”
景惟青站了起来,走至檐下,隔着围墙一望;景恒肃走到景颂毓和明贞元身边,呈防御保护姿态。
景守菏撕开火漆,拉开信,一目不错,他的眸光越往下走,眉头越皱。
最后,他抬起头,小心地卷起,神色晦暗,“方长公子来信,他将谨遵陛下的旨意,来接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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