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试探
薛宁婧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忙忙伏在地上,颤声道:“先、先皇……”
帘内传出一阵放肆的笑声:“薛家女儿,朕学父皇学的像吗?朕记得多年前你第一次进宫,父皇就是这般叫你的。只是那是你好似没有这么唯唯诺诺。”
小皇帝从帘内走了出来,“朕记得你当时威风凛凛地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给父皇回话,说道,回皇上,民女是薛家女儿,不是小儿,是不输薛家小儿的薛家女儿。那时你真是耀眼啊,初生牛犊不怕虎,身上劲劲儿的,如今倒也会伏在地上认怂了。”
薛宁婧不敢抬头,这不合规矩,可是皇帝见她,这本身更不合规矩。
薛宁婧道:“皇上说笑了,时隔太久,妾身不记得自己少时这般不知礼了,还望皇上赎罪。即是皇上来探望娘娘,妾身不敢久留,斗胆问皇上一句,可是妾身夫君已经谢完恩了,即是如此,妾身这便告退。”
气氛霎时冷了下来,皇帝的面孔变得冷硬起来,愠色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让他变得像是一把发着寒光的刀。
皇帝不说话,不说可,也不说不可,薛宁婧不敢动。
“……你是不是恨朕?恨朕纵着蓝玉杀了你薛家?”半晌之后,皇帝开口道。
薛宁婧面上虚汗淋漓,到底是沉住了性子,哑声道:“妾身不敢。”
皇帝忽然笑了,他手一挥,手上的念珠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突如其来的声响只吓得薛宁婧心底一颤,她咬紧了下唇,大气也不敢出,皇帝怒道:“朕瞧你没什么不敢的。”
薛宁婧吓得心都在嗓子眼了,后背细细密密出了一后背的汗。
皇帝在有意为难她。难道说,皇帝是想借机杀了她?
她现在能怎么办?薛宁婧不知道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思虑再三,只能选择示弱。
薛宁婧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而后抬起头来,她眼眶发红,嘴唇也有些发抖,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皇上要听真话吗?”
皇帝歪过头,“自然。”
薛宁婧哀哀地道:“妾不恨,妾亦不怕,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那折子终究不是您写的,妾不傻,折子上那一桩桩一件件终究是薛家自己造的孽,这些事,妾相信蓝玉查的出来,您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收不到,是您保了薛家这些年,终究是爹爹眼瞎了,薛家是从家里出的事啊!”
皇帝审视地瞧了薛宁婧一眼,他在盘算,这话有几分是真。
他道,带着一股子正中下怀的狠劲儿:“即是这样,那朕让你杀了蓝玉,你干吗?”
薛宁婧直觉得这句话是个陷阱,不敢贸然开口。
余光以极快地速度瞥了皇帝一眼。
她少时见过这张脸,那时候这张脸上还是少年朝气,比不得现在,也不知是病的,还是让阳谋阴谋累的,竟无半分活力。
师父也曾说,皇帝将她受辱之事闹的人尽皆知,是想让她杀蓝玉,可是师父也说过,皇帝最讨厌别人揣测对了他的心意。
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让皇帝明白她知道了。更何况如今更加亲密的,到底是皇帝和蓝玉。万一是君臣相约好的一场试探呢?
她不敢赌。
薛宁婧咬着牙,带着一股子赴死的悲凉道:“妾不敢。”
“大胆!”
“皇上今日盛怒,妾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命出的这座宫殿,然而妾违不得自己本心,那人,终是妾的青梅竹马,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薛宁婧这样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这些年,妾每一日都在等他,他入了战场,妾早晚必要去庙中上一炷香,妾那时发愿,他若能回来,妾必茹素三年,若他回不来,那我立时就陪着他死。”
这倒也算不上是假话。
“我二哥曾骂我不知廉耻,妾也觉得自己太过低贱,然而心之所向,妾管不住。薛家灭门,妾恨啊,每一刻都恨,可是再恨,他站在那,妾便起不了要杀他的心思。妾自知对不起薛家,日日煎熬,生不如死,今日入宫,即见罪与皇上,愿求一死,也算是情孝两全了。”
这般说着,竟真起身,朝着桌角便猛磕了去。
鲜血直流,痛,真是痛,痛的眼泪直掉又头晕眼花,然而待到蓝玉真的冲出来那一刻,薛宁婧总归是笑了。
师父说的对,皇帝这人心机最深,真正的心思从来不会摆在面上。
他越是造势逼着薛宁婧动手,越是根本没想过让她去杀蓝玉,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在试探她,为了拉拢蓝玉特意做的试探。
小阳王,李家不世出的大才,爹和二哥费尽心思给她寻的最后的底牌。
薛宁孝武不及薛宁忠,文不及薛宁节,论到性格爽朗讨人喜欢,更是不及薛宁义,但是他一直是爹爹最心腹的孩子,皆是因为他会看人。
薛家必有一日会倒,这些孩子,薛老太师并不知道自己能保住几个,然而,唯一的那个女儿,一定要留下。
薛宁婧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她初入阳王府的时候,是真的带着极度的心碎去的。
初见李郢楼之时,那人坐在桌前,朝她温和的笑着,她起身回应,道一声万福,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李郢楼身有异症无法行房,若动情,周身燥热,怕是会要他的性命,他深知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从未和女子有过往来。
李郢楼身有不便,然而这话,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洞房这夜,二人合衣而躺,李郢楼捡着有趣的话题,与薛宁婧聊了一晚上。
薛宁婧有话必应,加之自己多年走南闯北,偶尔还会说上一两件有趣的小事。
李郢楼身子弱,第二日醒的晚,待他醒来,薛宁婧正坐在桌子前下围棋,见他醒来,兀自起身蹑手蹑脚地收起棋盘,复又坐回床边,与他并排坐下朝他一笑道:“叫人吧。”
丫鬟进来闹喜,掀开被子,赫然见一朵红花。
李郢楼不明就理地瞧了一眼薛宁婧,她倒是面色坦然,见过下人,封了赏,又带着自己手下丫环一一见过了李郢楼。
挺有意思的,这几个丫环,叫温酒,温粥,温汤和温水。
李郢楼笑出了声,在她耳边笑道:“再有个丫环,你打算叫她什么?”
薛宁婧面不改色地说道:“温饭和温菜。”
李郢楼大笑不止,这一幕,恰被闻讯而来的老太妃瞧见,落了个满心不喜欢。
楼儿身子弱,这女子引得他圆房,岂不是要他命去。
然而老太妃的刁难只持续了半年,半年之后,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太妃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在求生子秘方。
薛宁婧三年无所出,老太妃甚至想过给她过继一个同宗的子侄,保住薛宁婧的王妃之位。
李郢楼私底下一脸的窘迫:“娘这是希望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子嗣无望的。”
那个时候,二人尚不是师徒,每日相见,客客气气,说许许多多的话,始终不得交心。
薛宁婧落了一子,抬眼瞧了他一眼:“我瞧着这生孩子是顶没意思的,你这种祸害,若有个孩子,必定要给他谋些出路,到时候改天换地都未可知,造孽的事,我不干。”
李郢楼一笑,颇有些畅快。他一生书读万卷,满腹经纶却要日日藏拙,一直这样压抑惯了,如今,倒突然冒出了一个收个徒弟这样的念头。
“若你不是从年前开始就筹谋我下一年何时发病,在何处医治,需要几个人照料且连药材都替我找好,或许我就能少些祸害人了。”
李郢楼动手下了一子,棋局立刻发生了改变。
薛宁婧察觉到不对,瞧着棋盘,一时间有些失神,抬头诧异地看着李郢楼。
“我有时倒是真佩服你,你甚至想到了我发病时你要和温酒二人轮班日夜守着我,竟提前放了她一个月的探亲假。而且寒泉这小子,你是硬带了两年多,一年教他功夫、刺绣、看帐管家、制作各种药膳,剩余一年,花大功夫日日守着他学医术和针灸,到底是给他带了出来。我瞧着你倒不像想我少祸害人世的模样。”
薛宁婧有些仓促地又下了一子,嘴上说:“也都是些寻常心思。”
“这话倒是不假。”
李郢楼再落一子,站起来说:“今日不下了,咱们去解九连环吧。”
薛宁婧低头看了一眼棋局,总觉得哪里不对。
夜里自己复盘,竟发现李郢楼已经布下杀机,自己死局已定。
出嫁那日,他冒着这样大的危险也要来见薛宁婧一面,就是为了劝她,不可动手杀人。
无论皇帝掩饰的再好,李郢楼还是瞧了出来,蓝玉才是皇帝的心腹。
“兵权如皇权,蓝玉手握重兵,按照皇帝的性格,此人必定是他心腹,及其亲密的心腹。蓝玉此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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