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院。
香茗泡过热水浴,由松萝拿着帕子给她绞干头发。
看着窗外黑了的天色,松萝嘀咕着:“小姐,这二公子怎么还没递来消息,明日老夫人的寿诞一过,您可就要回府了。”
涂香茗幽幽的闭上眼睛,气定神闲:“不急。”
谢觐当然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把事情办好,但只要着手去做,这件定下的事就会开始变动,距离婚期还有一月之余,足够他在谢岱面前软磨硬泡。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谢觐真的无法阻挠这桩亲事,可父亲、常威侯若是闻到一些风吹草动,难免不会为避免得罪谢家而提出退亲。尤其是她那个趋炎附势的父亲,倘若知道谢觐对她有意,恨不得把所有女儿都送进谢家。
天下臣子,七分谢氏,谢家的锋芒,就连当今圣上也要退避三分。
香茗睁开眼睛,看到铜镜中的自己,细手抚过眉梢。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对谢觐表现出多一点的爱慕和可怜,让他拼力去斡旋。
翌日,太阳早早地打东边出来,阳光笼罩着谢府的各个角落。
谢府更是一派喜气,几个家丁早早地就在门前支起棚子,施粥、赠钱,粥人人可领,至于赏钱,只给六岁以内的幼童,上京城中,谁不知道谢老夫人是在世活佛,就算不为这赏钱,也得来贺寿。
至于那些上门的宾客,则更多了,带着礼品和家眷险些把门槛都踏破。
也正因如此,谢家放出消息,除谢氏子弟,任何宾客都不必留府吃宴,对于那些送上门的贺礼,谢家也回以等价的东西,端的是不落人话柄的大家风范。
府外热闹,里面也是同样忙碌。
香茗远远的站着,看到花园里搭建的台子上,那个叫墨璃的伶人正在排舞,分明是个男子,但一举一动甚至比女子还夺人心魄,那张脸更是浓墨重彩。
但她对墨璃不感兴趣,她在意的是涂妙容。
老夫人的寿宴是大事,也是涂妙容这个准新妇在谢家操持的第一件盛宴,府里上下几百双眼睛可盯着看呢,这是她嫁入谢家的第一道考验。
但目前来看,她做的不错,至少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前阵子忙着在老夫人身前伺候,差点忘了她。
涂妙容好像很缺钱,贪下老太太赏给她的镯子,就连以前最喜欢的那套牡丹缠丝首饰也没怎么戴过,莫不是变卖了?
可为什么,右相给她的嫁妆充足,谢家出手更是大方,她何至于沦落至此?
奇怪。
眼前忽然又闯入一个人,一袭群青色直襟长袍,垂感极好,腰间仅仅佩一枚通体白色的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修饰。他措不及防的闯入画面,宛如高山之雪的气质竟生生把墨璃身上的艳色压下去。
涂香茗眼里冒出几丝玩味,要是谢览知道谢觐现在哭天喊地的要娶她,那张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索性离得远,她便肆无忌惮的看着远处的三个人。
涂妙容站在二人中间,看似是中立的位置,可细看就会发现她的身子分明是靠近墨璃的。
涂香茗沉思,好生奇怪,涂妙容不跟谢览亲近也就罢了,何故跟墨璃熟悉起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伶人竟比将来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还让她信赖吗。
思绪流转,她眯着眼睛,想要看的更清。
忽然,群青色衣衫的男子错开头,眼睛抬起,看的是她的方向。
纵使隔着一段距离,但被他用眼神捕捉的涂香茗还是觉得有种无所遁形的紧张感。
下一刻,谢览的眼睛又错开,似乎只是无意掠过。
涂香茗松了口气。
入夜,谢府的热闹才算真正开始,花园里尤甚。
谢氏本家人丁稀少,还是有两支旁支来添人丁才多了些大家族枝繁叶茂的盛况。
老夫人居于上位,身旁紧挨着的是谢览和谢岱,涂妙容身份特殊,破例就先坐到谢览身边,以他的妻子自居,围在两边的则是谢家旁支以及香茗这种亲戚。谢家姑奶奶,谢览的的亲姑姑谢玥因着昨日的暴雨还未抵达上京。
老夫人想着再等等,等到人都到齐再开宴,是以这会儿的功夫就留给支族的几个小辈,管你是舞刀弄剑还是弹琴写诗,怎么热闹怎么来。
香茗在位置上坐着,冷不丁的跟谢觐对上,四目相对,她读到谢觐眼里的情意和挣扎。
她瞬间笃定,谢觐一定将他要娶她的事告诉了家中的长辈,但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也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容易。
香茗早就料到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事不能急,需得慢慢来。
但她得适时的,把谢觐脖子里的钩子拉拉,放放,好让他时刻牵挂着这件事。
眼睛落到桃花饼下用作装饰的鲜花瓣,香茗用两指夹起一片,置在鼻下,花瓣的下缘从唇上轻轻的蹭过,她一下都没抬头。可她知道谢觐一定在看。
良久,等她随着众人一起为谢家小辈精彩绝伦的舞剑鼓掌之时,她朝那边递个眼神,果然看到谢觐通红的耳垂。
不再压下唇边的笑,香茗真心实意的赞叹:“这位公子舞的真好。”
有人舞剑,就有人吟诗。
是个看着就儒雅内敛的公子,趁着今夜的好风光,即兴做首贺寿诗,或许也不是即兴。总之做完之后,没去问老夫人的感受,而是向谢览讨要指点。
谢览神色淡淡,就连今天这种日子也没能讨得他半分笑。
“尚可。”
他说尚可,可对那公子来说几乎是天大的肯定,就连他的族人,也一同跟着前来谢礼,就为那句寡淡的评价。
香茗觉得实在荒谬,她用袖子饮茶,遮挡住嘴边一闪而过的嘲弄。
若是有人敢评价她泡茶的水平尚可,她一定要教会那人如何好好说话,实不相瞒,第一次被谢览如此评价的时候,她就想一巴掌扇在他那张目中无人的脸上。
可惜没敢。
对比之下,还是谢觐有趣啊。
谢览面无波澜的看着在他面前欣喜若狂的几个人,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团角落里的杏子色,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怎么,她也觉得此番场景像场闹笑的戏吗。
手指捏住碟子里的桃花饼,谢览连带着花瓣一起,吞吃入腹。
左等右等,总算是把人等到了。
涂香茗也和众人一样,用眼睛去迎接谢家的姑奶奶,谢玥。
她是跟谢览如出一辙的谢家人长相,眉眼里带着几分凉薄,笑的时候也总让人觉得不真切。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子,年纪轻轻,穿着极为喜庆的红袍,笑里带着三分流气。
通常而言,这般长相的人会配张油嘴滑舌的嘴。
香茗觉得他也不会是个例外。
“外祖母生辰吉祥,镇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儿孙满堂,日日无忧。”
原来他就是谢玥的独子,卢镇。
老夫人果然被话哄住,笑的合不拢嘴,连忙招呼他们入席。
可卢镇并不急着坐下,而是拍拍手,令人呈上来一个笼子,里头装的是一只狸奴,一身雪白的长毛惹人怜爱。
“外祖母,孙儿念您无趣,特意养了它陪您解闷儿,镇儿的这礼物虽不是最珍贵的,可一定是最用心的。”他说话时,眉毛高高的挑着,带着得意和骄傲,像香茗见过的大多数纨绔子弟一样。
和清冷的谢玥相比,他可太外向了,外向到这俩人不像母子。
老夫人对这礼物很是满意,乐呵呵的拉着他的手:“满意,满意,你跟你娘能从范阳赶回来,就是外祖母收到的最好的贺礼。”
谢家孩子多寡言,像卢镇这般的并不多见。
见状,卢镇竟然挑衅的看向谢览:“大表哥,不知你为外祖母准备了何等贺礼?”
这是句挑衅意味十足的话,听上去两人似乎有过节。
谢览若真的被这句话牵走心神,那他就不是谢览了。
他都没搭理卢镇,而是趁此机会宣布,可以给老夫人献礼。
家里的,旁支的,都个个上前献礼,一时之间老夫人面前好不热闹,瞬间就把卢镇的风头压下去。
卢镇气的咬牙切齿,漠视他比挑衅他更让人生气,谢览这个木头人,一如既往的欠揍。
香茗坐的有些无趣,给老夫人的贺礼她早就备好了,珍贵的买不起,老夫人也看不上,就只能把自己有的东西发挥到极致。
旁人都是夫妻俩献一份礼,但谢览和涂妙容到底还差了一个婚仪,礼也拆成两份。
谢览送的是移植过来的两颗百年南山松,涂妙容自己为老夫人献上一对碧绿耳坠,单个有拇指大,晶莹剔透的色泽一瞧便知道是珍贵物件。
老夫人欣然收下,对着准孙媳夸个不停。
涂妙容微妙的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她的身上,他们用那种羡慕、嫉妒、甚至是恨的眼神瞧着她,只因她是谢家家主的夫人,这个身份为她带来的荣光让她陷入短暂的迷离。
她想要看看那些仰慕的目光。
视线在涂香茗脸上顿住,她为什么不抬头?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仰慕她?
涂妙容清醒了一瞬,内心冷笑,又似无意般提起。
“让我瞧瞧,诶,香茗还没献礼呢,来这边,让姐姐好好看看你为老夫人准备了什么东西。”
涂香茗被叫住,微怔,笑着走过去,松萝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个大大的盒子。
她十分从容,脸上带着娇憨又明艳的笑,在月色之下,显得尤为好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凝在她的身上,探寻着这位女宾的身份。
香茗规规矩矩的行礼,笑靥如花,两个梨涡里似乎都酿着蜜。
“老夫人生辰吉祥,香茗不像姐姐,能拿出价值连城的宝物,故,香茗只能尽自己所有,愿搏老夫人一笑。”
说着,她示意松萝拿出盒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早就备好的桌子上。
两旁的人都凑着脑袋看,嘴里时不时发出讨论声,论茶,也论她。
涂妙容贝齿轻咬红唇,内心颇为不屑,跟她那个娘一样,只会拿着这些破茶蛊惑人心。
卢镇饮了口浓烈的酒,看着香茗月色下貌美无双的侧脸,勾出风流的笑。
谢觐则是默默的站到她的身侧,目光温柔。
点茶要从炙茶做起,再碾茶、罗茶,香茗思虑到今日这个场合,故而提前在院里筛好茶粉,直接从熁(xie)茶开始即可。
少女端坐在月下,周围花团锦簇,夜风吹起她杏子色的衣衫,带动一身涟漪,表情认真的在调膏击拂,可脸上又带着隐约的笑意,她坐的端正,可一颦一笑又极具风情。
所有人目不转睛的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动作,看到碟子里碧绿色的茶膏,闻到散在空中的袅袅茶香。
调制好后,她与松萝一起,呈着两杯放到老夫人面前。
涂妙容见状不禁冷哼,平平无奇的茶水,涂香茗也好意思出来献丑,真是丢她涂家人的脸。
可下一刻,她又看到涂香茗提起细嘴长壶。
香茗素手轻举长壶,身姿如燕,翩翩起舞,长壶被高高举起,又缓缓落下,香茗看着老夫人,露出浅笑,只见嘴壶停留在茶杯上方,她的腕部动的飞快,茶面上顷刻就出现一个寿字,但却是由茶沫书写而成的。
有人惊呼:“这是茶百戏!”
香茗脚步不停,又是一个转身,手抬高时,宽大的袖子缓缓落下,露出皎洁的双臂,随着她的动作,长壶又下垂,众人期待着看着茶面,想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一笔一落,茶面上缓缓出现南山松的痕迹。
“哇,是南山松,真是栩栩如生!”
谢览这才投来意味不明的眼神,他看着巧笑嫣然的香茗,微微眯起眼睛,眼底藏着让人心惊的惊涛骇浪。
香茗的礼献完了,她举着长壶退后几步,手里的东西忽而被人接过。侧目一看,是谢觐,二人会心一笑,香茗放心的把长壶交给他。
老夫人很高兴,直说自己头一回舍不得喝茶,又夸香茗这丫头最是机灵。
涂妙容则腹诽道,哪里是机灵,分明就是会耍小聪明,她送的价值连城的珠宝都被这破茶压了下去。
台子上的舞蹈要开始了,众人随着老夫人移至台前,欣赏这场精心排练的表演。
随着人群走动,香茗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拉了一下,她忽而转身,看到是谢觐。
少年隔着人群对她无声的说话。
“柳院。”
莫不是有事要说?香茗看看聚在一起的人堆,对他含羞带怯的点点头。正好,她也想趁着明天走之前,对谢觐交代几句。
两人之间的行径被落在最后面的谢览尽收眼底。
他忽而皱下眉心,面上闪过隐忍的怒气,对鸣泉吩咐道:“支走谢觐。”
接着转身,朝月色后的暗处走去,瞧着方向,正是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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