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与拨开云省的碎发,碰到他的额间,冷得好像能滴水。
他倏地想起水温极低的淋浴器。
是哥哥用冷水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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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省弯下脊背,抱着膝盖坐在坚硬的床板上。
父亲的同事联系到大伯云之还,云省跟着来了他工作的地方。
相识的叔叔蹲下身与他平视:“跟着大伯回家去,不要担心你的父母。”
北方早已经是植物凋零的季节,苍茫的风卷着沙土,将干枯的枝桠张牙舞爪地拉长。
而云之还的家是比外面更甚的凄清冷寂。
来到北方二十余天,他被暂时安置在这里。
云之还是个绅士理性的杰出商人,而望着他的眼神却总是淡漠而厌恶的。
他总是这样看一眼他,整理好表情后稳步离开,不留下一句话。
暮色深沉,玄关处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云之还今天迟迟没有回来。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后,中年男人啐骂一句,开始剧烈地拍门。
云之还烦躁不已:“开门,云省——”
云省身体一僵,他慌张地穿上鞋,却迟迟没有起身。
“钥匙去哪了?云省你听见没有……我知道你醒着呢……”
一串金属的东西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响。
男人嘴里含混不清,他打了一个酒嗝,憨笑起来,声音难听地拖长:“原来在这儿呢。”
接着,门被打开,冷冽的风灌进来。
隔得很远,云省隐约嗅到一股辛辣的白酒味。
云之还脚步拖沓,趔趄地跌倒在沙发上。
他闭上眼喘着粗气,口干舌燥的难受。
半晌,他想起什么,眯眼嘶哑地冲紧闭的房间喊:“云省,给我倒杯水来。”
云省如临大敌般绷紧身体,手指攥住被子,盯着门锁屏住呼吸。
几秒钟后,云之还难受地扯了扯领带,落下的手重重捶在沙发上,压抑的情绪霎时找到了喷涌的泄口。
“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和那个老东西一样。”
云省用被子蒙住头,忍不住小声呜咽。
“他找回了云故归那个小儿子又怎样,”云之还拣起杯子砸向地面,发出刺耳的破裂声,“现在还不是又没了?”
“能陪着你的只有我,为什么看都不肯多看我几眼,为什么只念着他的名字?”
他抓起身边的东西一件件摔下去,嘴唇哆嗦不停:“为什么,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为什么?”
云省的身体颤抖起来,死死咬住手指,不发出任何声音。
“云故归他死了,死了!”云之还的声音陡然变大,眼睛里泛出血丝。
云省身形一顿。
爸爸,死了?
“我不相信……”云省冲出房间,“我爸爸没死!”
云之还循声望去,看见云省眼里的哀痛与决绝,纤瘦的身体和云故归年幼时如出一辙。
云之还空茫地眨眨眼,下一刻不受控制地扑上前。
他掐住云省歇斯底里地吼道:“云故归你凭什么?”
“凭什么抢走我的父母!”云之还眼眶猩红,语气变得哀切,“我都把你弄丢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爱我?”
云省怔然,一滴眼泪划过面颊,滴在男人的手上。
云之还疯了似的,目光狠厉:“我要再丢你一次。”
说着,他拽起云省,如释重负地摔上门。
泪水沾湿了眼睫,云省立在门外,视野模糊,手臂被掐得生疼。
四岁的云故归找不到回家的路,八岁的云省同样不知道何去何从。
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云省走出几米远,渐渐站不住,后背无力地抵着墙壁滑倒在地。
冷风呼啸,瓷砖被染得冰凉,刺骨的寒。
昏暗的角落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安全暖和。
云省手掌撑地,瑟缩着身体艰难地挪去那处。
安全通道里漆黑寂静,云省在恐惧感里睡去,迷恍间仿佛被淡淡的暖意笼罩。
冻僵的身体恢复活力,他睁开眼,旋转楼梯下隐隐发出火红的光芒。
云省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缓慢向下。
而那楼梯好像长得没有尽头,只有越来越真实的温暖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他止住低泣,提速冲下楼梯,掉了鞋子,单薄的衣服被划破。
气喘吁吁又狼狈不堪,他紧紧抱住了记忆里不曾出现过的那片温暖。
好奇怪,怎么这么热?
云省意识昏沉,迟钝地感受到身前有一团热源。
他低头,困倦地掀起眼皮。
柔软的发梢盖住额头,辛与抵在他的胸前,身体发烫,却依旧环着他。
云省想要抽出手,动了一下,身体便被更紧地拥住。
“我醒了,小与。”云省轻轻挣动手臂,肩膀处闷重。
他似有所觉地看向辛与的床,上面只有孤零零一个枕头。
他们现在盖着两张棉被,相拥在一起。
辛与动作僵硬地松开手,嘴唇抿起,不肯抬头看云省一眼。
刚才云省身体冰冷,他思绪混乱,用了这个办法。
着急的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他贴住云省冰凉的身体,只祈祷对方能快点好起来。
而现在,辛与觉得呼吸的空气变得稀薄,胸腔振动得越来越快。
云省呼出滚烫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喷在自己敏感的脖颈上。
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一下重一下轻,全都穿过耳膜砸在自己心上。
他们的身体隔着布料相贴,呼吸缠绕在一起。
长大后两人没有这样亲密过,辛与竟觉出几分奇异的好受。
温度太高,云省拉开被角让身体接触到冷风,又这样维持了几分钟。
“小与。”云省终于残忍地拉开距离,他无奈地说:“起来好不好?”
稍冷的空气钻进被子的缝隙,辛与逐渐清醒。
云省起身靠在床头,睡衣从颈间滑落,他呼出一口气,渐渐没有那么闷得喘不过气。
辛与抬起头,看见月光清澈地静默在云省锁骨间,那片肌肤雪白而润泽。
锁骨下方那颗小痣随着他胸腔的呼吸上下起伏,忽地扎进辛与眼里,有几分若有似无的蛊惑。
他着魔似的盯着,又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不敢去看云省的眼睛。
“哥哥,你还觉得不舒服吗?”
“没事了,”云省起身,“我去那张床。”
“哥哥你……”辛与随着他支起身体,欲言又止。
云省动作未停,他拾起辛与的被子铺在床上,纤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黑色阴影,藏住周身的柔和,显出疏离冷漠。
辛与咽下未说出口的话,尝到一种奇怪而空茫的失落。
云省在他面前的床上侧过身去,最终只留下一道孑然的背影,不置一词。
于是,辛与方才感受到的失落又变得酸酸涨涨,艰难地堵在胸口。
他想继续说些什么,最终只小声道晚安,不舍地移开目光。
之后三天,十几门不同主题的课程同时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
每门课安排在三天的不同时段,他们自主选择想要参与的课程,在相应的时间去往对应的地点上课。
辛与浏览那张印着课表和图片介绍的小册子,想要翻页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辛与,去上课啊,莫教授的课快开了!”向城在门外喊道。
辛与放下未看完的册子,开门让他进来。
“大城,你怎么来这么早?”
向城咋咋呼呼地出了一头热汗:“莫教授的课不好抢,昨天我就听到好几个人要去他那里,咱们可得快点儿。”
说罢,他又探头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哎,云省呢?”
“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去上课了吧,真是,怎么不等咱们俩呢。”
向城抓一抓腮帮子,急躁地揽住他:“走走走,咱们也快走。”
莫教授莫远真开的课程在一间星空穹顶的礼堂内。
台上光线昏暗,莫远真花甲之年精神矍铄,眼神比灯光明亮。
“在座的天文爱好者们,我想请你们抬头看一看头顶。”莫远真沉缓的声音一顿。
台下的人纷纷抬头。
尽管仰望过许多次仿制的或真正的星空,每一次观望都能感知到不同以往的美好圣洁。
莫远真和蔼地声音继续响起:“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有多么热爱星空,为什么这样热爱它?”
众人的目光重新聚焦于他。
有人凝神沉思,有人迫不及待地喊出声,有人一脸茫然,想不出满意的答案……
向城和辛与坐在第三排,莫远真看出向城的跃跃欲试,动作利落地抬手:“请。”
向城站起来,脸上带着笑意,眼睛里是真诚的向往:“我很热爱天文,语文书里有诗篇歌颂星空,物理书里探寻每颗星星的行迹和来历,英语书里有美好的词语为它们命名,而最令我头痛的数学书和化学书里竟然也有星星的计算和物质组成研究……”
说到这里,他不禁短促地喷笑出声,而后整理表情严肃道:“星星远在天外,却存于我们每个人身边,给予人类生命和生的希望,我愿意将一切美好和幻想寄托在它身上。”
四周发出掌声,莫远真笑着颔首:“你说得很好,是倾向于天文的理想意义这方面。我还想听一听关于天文现实意义的,有吗?”
“天文学的深入研究能促进国家前沿科技的发展,我想钻研它使得我们国家在这个领域变得更强。”
“许多古老的哲学问题都离不开天文的探索,我想自己寻找答案。”
“人类需要学习天文,它是神秘而重要的科学领域……”
不断有人起身分享自己的观点,辛与茫然坐在其中,或深刻或远大的言语落在脑海里又急忙刘总,让他捉不住。
小时候他因为许引习的一番话对夜空中的星星产生情感,长大一些接触天文觉得神圣不可捉摸,学习物理更近一步了解天文。
辛与曾认为自己很热爱天文,如今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而浅显,天文学的意义深远和宽阔,最初的想法一闪而过,没有留下半点影子。
在逼真的星空穹顶之下,他忍不住发问:我真的热爱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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