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心岛。

今早周序音洗完衣物的时候收到远方寄来的一封信，信笺打开居然是一份和离书，乃是薛赫言亲笔所书，日期和署名都是空白的。这意味着只要双方签字并写好日期，和离书即刻生效，她就跟薛赫言一刀两断了。

虽然她曾预料过薛赫言有此打算，但没想过他真的会亲手写下这些，她明明还没有听到他跟魏鹤岭决战之事，这份和离书却提前送来了，“……？”

其实从薛赫言将她母女二人送来大邕她就有一种预感，他是打算跟她彻底分离了。不知是为了满足他的**，还是成全她的自由。

毕竟两个人在很多人生大事上意见分歧，未来就会坎坷难以同行。

她如今在大邕对他身边之事一无所知，可能他已经顺着慈小玉的意思跟司悦含在一起了，也可能在她离开之后他就随心所欲了。从前的誓言不过都是假的，因为他的身份是假的，而她也不是周序音，所以这一切都能一笔勾销，重新来过。

楚宵临正在教怀兰写字，看周序音抱着木桶迟迟不晾衣服心生奇怪，便走来询问，周序音没有想象中那样悲切，反而对他释怀一笑，“师父你看……我可以永远留在这儿了。”

楚宵临接过书信展阅了一番，凝眉看她，她的目光盯着正在书房认真写字的稚子，有些无助道：“师父……若是怀兰问起，我要怎么说呢？”

楚宵临将她搂住，也将和离书收好，“你先不必多想，回头我让应水泉去中原打听一下。”

周序音悲伤道：“他说他不会听舅母的话，不会跟我分开……可是为什么，这才一个月，他就变心了……”

她不想死缠烂打着让他改变主意，只想薛赫言再宽限几年，等怀兰长大一些再说。她现在才两岁多，连父爱都没感受足够就要与父分离，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

周序音轻轻推开楚宵临道：“师父，我知道没有父亲的感受，我不想让怀兰也失去这份父爱，我想让她健全地长大……师父。”

楚宵临看她轻轻落泪，也触目伤怀，“阿音……怀兰还小，倘若薛赫言真要抛妻弃女，你会替你讨回公道。”

可公道有什么用，哪怕天下人都替她去辱骂薛赫言，属于怀兰的那份父爱还是会消失，她可以不要丈夫，但怀兰不能没有父亲。

她想让薛赫言回心转意，但绝不是再哭着求他，“我不签字……我要等他把明光教的事情解决以后再拿着这份和离书亲自去问他，我不信他可以就这样抛下怀兰。”

他从前抛弃过她也就罢了，至少都是他的一些计谋，到最后两个人还是成了婚，生了孩子。如今怀兰这么小，这么可爱，还是他的亲骨肉，周序音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薛赫言会放弃她。

楚宵临道：“阿音，也许这当中是有误会，你先不要难过，怀兰在这儿生活得很好，即便薛赫言不再接你们回家，我也会将她视如己出。”

周序音抬头看他坚定不移的目光，一瞬间好像明白了薛赫言的用意，他该不是想用这份和离书来报答楚宵临曾经对他们夫妇二人的付出吧？

他隐瞒了楚宵临一夜白头武功尽失的真相，为的就是不让她担心也不让她分心，他希望她专心一意对待自己的三口之家，而不是去牵挂另一个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

可是现在，他将她送了过来，过了不久还传了一份和离书来，他的用意让周序音难以揣测，“师父……难道他是想成全我们吗？”

其实楚宵临早就有这种想法，对于他跟魏鹤岭的对决，虽然是死是活并不确定，但他是个聪明人，又很惜命，估计活下来的机会还是居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周序音送到了他的身边，让她明白自己曾经对她的付出，也让她为之感动，等到他们相处得差不多的时候，再送上一份和离书，彻底成全他们的爱意，“……你觉得呢？”

周序音不确定，但有了这份和离书，一切皆有可能，看来很多事情还得跟他见面之后才能了解清楚，“……我不想现在就去找他令他难堪，教他难办，他还在跟兰章成闭关……我再等等、再等等吧。”

楚宵临见她冷静下来也如释重负，“嗯，你跟他无论何种结局，我都会陪伴着你。”

见周序音满眼感激与深情，楚宵临道：“阿音，你与阿兰……我都是喜欢的。”

他这般豁达倒让周序音有些不适，“可我、可我已无再孕的可能……”

楚宵临恬淡一笑，“没有你，我也并不打算成婚生子。有了你，有了阿兰，再有没有，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而且……你的身体不宜再孕，再孕于你而言也是痛苦，我想你应该还没忘记生阿兰时的疼痛吧？”

周序音连连点头，又向着他摇头道：“我不想再怀孕了，师父！我也不想再生孩子了，鬼门关走一次就够了……下一次，我怕我回不来，还会连累你。”

“嗯，为师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将阿兰照顾好就行。”

有了他这些安慰，周序音的心情豁然开朗，毫无芥蒂地将他抱紧道：“师父，你真好。”

她喜欢他的开明他的宽容，喜欢他的自由他的豁达，更喜欢他全心全意为之付出却从不强求的这份爱意。

她是个十分自私的人，能容忍她这份自私自我的，也唯有楚宵临。

午后，周序音正在房里缝着怀兰的尿布，在外陪怀兰玩闹的楚宵临不久就将她抱了回来，小心翼翼道：“睡了。”

周序音抬头看了一眼，见他把怀兰放下钦佩他道：“还是师父你精神好，这才一炷香的工夫就让她玩累了，平日里我陪她闹好几个时辰她都不带睡的，越玩越精神。”

楚宵临自信道：“她不过一个两岁半的小孩儿，能比得过我？是你体力太差了。”

周序音正好缝完一块新的尿布，起身伸了伸拦腰道：“那我这个体力差的去休息了，师父要不睡一旁陪陪她吧，毕竟晚上还要带她呢！得养精蓄锐。”

楚宵临闻言将周序音横抱起身，去了隔壁的榻上，让她躺好，周序音正要摆好衣裙入睡，楚宵临却俯身看着她诉苦道：“我日夜都陪伴阿兰，很累的。”

周序音见他委屈就要翻身起来，“那我去陪她午睡吧。”

楚宵临还是按住她道：“我来去……不过，你得让我亲一下。”

周序音见他近在咫尺，就要闭眼，犹豫了一番还是伸手隔开距离，楚宵临以为她不愿，谁知她轻启朱唇，“……你想亲哪儿呀？”

他想亲的地方可太多了，被他眼神从上往下打量之际，周序音也撇过脸静静等待，最终他还是在她的脸颊印下一吻，“好好休息。”

周序音就知道他是雷声大雨点小，见他离去的身影忍俊不禁，“辛苦师父了。”

即便有了和离书，楚宵临还是谨慎地处理着二人的关系，只暧昧不逾越，这样至少周序音还有回头的机会。

薛赫言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倘若他有朝一日反悔，而周序音已经跟他生米煮成熟饭，那后面就很难办了。

川蜀之西，昭明神宫。

据兰章成的可靠消息，明光教地处西北平凉，与坐落在眉山的昭明神宫相去一千公里，但就中原武林地域而言，还是从这里出发最为接近。

如今谢新朝正带领门下弟子潜心修炼两仪心经，为一个月后围攻明光教做准备。

“那明光教除了魏鹤岭魏续江，还有五六个跟樊宗林差不多水准的高手，放眼看去我昭明神宫能出两个，御景能出三个，再加上司坦祥，算下来也差不多。”

薛赫言道：“最好还是准备得多些，一防止他们留有后手，二也避免此战之后中原武林大伤元气。”

他思考在理，兰章成道：“那你不妨去信大邕，问问应水泉有没有人手，我们求精不求多，他们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还占主导地位，弱者去了只是送死。”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肖映良跟万昭明的后人会联合抗敌。”

兰章成并不介意，“上百年前的恩怨与我又有何干？我不过是找几个朋友一起修理曾经的叛徒而已。”

薛赫言的内心却五味杂陈，如今各方势力合纵连横，对付的却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正是这股势力的最高指导。

见他垂眸，兰章成道：“你在担心阿音跟怀兰？”

薛赫言摇摇头，“不是担心她们，而是担心自己。”

兰章成笑道：“你何时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了？”

“你没有家室，你不会明白……你豁出去的时候会全力以赴，可我身后还有等着的妻女，会畏首畏尾，会更顾惜自己的性命。”

“更有……江湖上的事一把剑杀一个人就能解决，可家中的难事就要复杂得多。等我从平凉归来，还要安排很多人的去留，势必又得让一些人伤心，一些人失望了。”

兰章成道：“你果然变了，优柔寡断，踌躇不决……感情，或许会成为你的致命弱点。”

薛赫言坦然一笑，“不正是感情二字才让我选择了这条路吗？否则我早就可以牵制昭明神宫跟明光教称霸中原了，他们畏惧魔教，而中原武林唯我一人能有与你们抗衡之力，留着你们岂不是更好？我才更有必要。”

“你确实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过这也是你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你若背信弃义，这武林霸主的地位恐怕也不长久，大邕城那边的高手定会回来收拾你。”

薛赫言不屑一笑，“楚宵临都武功尽失了，还有谁？”

“如今的楚宵临不行，未来的呢？未来还有更多无穷的变化，依我之见，你还是履行诺言的好，毕竟与大邕交善总比跟明光教合谋来得稳妥。”

薛赫言附和他道：“你说得也没错，你们魔教确实没有信义可言。枉我从前那么信你，你却在我跟阿音的婚礼上大闹一场，气得我是半年都不想见你。若不是阿音难产之后需要你照顾，我恨不得三年都不要见你一面。”

兰章成吃瘪，“你若心中有怨，大不了明光教一事解决之后，我们再大战一场。”

薛赫言却拒绝道：“我才不跟你打，我打赢了阿音会心疼你骂我，输了也会说我自找麻烦，我横竖都讨不到好处，打你作甚？”

兰章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数日后，应水泉亲自来了一趟临沧江心岛。

他说他收到了薛赫言的来信，想要求几位大邕的高手前往助阵围剿明光教，此一战必须胜利，否则后患无穷。所以应水泉格外重视，希望楚宵临能将几个师兄弟的住处告诉他，他好亲自去找。

楚宵临看了一眼正在月季花丛荡秋千的母女二人，又转头面向应水泉这边，“要不，你帮我照顾她们几日，我去一趟昭明神宫。”

应水泉却阻止他道：“那不行，人家是把妻女交给你照顾的，我不能代劳，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负责不起。”

楚宵临自然担心她们的处境，若是明光教有残余势力发现了她们，届时她们就是薛赫言的最大软肋，所以为了她们的安危，也为了最终一战的胜利，薛赫言才将她们托付到了大邕这边。

应水泉看他犹豫，还是劝他道：“我知道你武功恢复了不少，这样我还是按照信上的意思给我徒弟安排些可靠的人手过去，你呢——就负责善后！……届时他们大战一场肯定会受重伤，而你疗伤的本领又是最强，也能助他们尽快恢复元气，重振武林。”

“这样吧，等大战伊始，我便带着阿音跟孩子前往江南，我想她也担心战后局面，届时等薛赫言恢复我再带师兄弟们回来。”

应水泉撇嘴道：“人家都把机会送上门了你还要还回去？你真打算孤独终老啊！”

楚宵临也纳闷道：“她可是你徒弟的老婆，你怎么还胳膊肘往我这儿拐呢？”

应水泉推了推道：“那我还不是跟你亲？”

楚宵临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再怎么样还是得看她自己，她若选择薛赫言，我绝不强求。她若能留下来，自然也是我之幸事。”

“你就不能主动点？她不是都收到薛赫言寄来的和离书了吗？”

“你这么懂怎么还没个老伴呢？什么叫主动，你说与我听听，我参考参考。”

应水泉被他说得老脸一红，“……不跟你扯了，我去找人了！”

见他转身走人，楚宵临也忍俊不禁，“……为老不尊。”

周序音见应水泉上门还想多备点儿饭菜，没想到菜还没切好人就走了，怀兰正在一旁帮忙剥豆角，楚宵临蹲身看向她道：“阿兰，你瞧你是不是中毒了？你指甲都发绿了。”

怀兰一看自己的指尖真的绿油油的，张开五指尖叫道：“哎呀怎么办呀！”

周序音瞪他一眼，“别捉弄她，快来帮忙啊。”

楚宵临道：“快去洗手，洗干净了就没毒了，接下来的交给阿尧师父。”

怀兰连连点头，“好的，我这就去！”

等她洗干净了手，回头看见林子里有只兔子，马上撒欢跑去，楚宵临望去一眼喊了周序音道：“阿兰跑进桃林了，你快跟去，这里交给我。”

这两岁半的孩子无论做什么大人都得时时刻刻盯着，前两日她在河边陪着周序音洗衣服，一不留神就栽进了湖里，好在楚宵临一喊就到，不过两秒就把她给捞了出来。怀兰哭得一塌糊涂，周序音也吓得够呛，唯有楚宵临一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孩子还真带不得一点倏忽。”

入夜了，怀兰睡着以后，安稳的一天又要过去了，周序音躺在外床看着里头小小的怀兰，忍不住亲了她好几下。她四仰八叉地睡着，肚子圆滚滚的，周序音还附耳听了下，结果听到头顶的她在打呼，“……”

她白日里精力消耗过多，晚上睡觉就会有一些呼噜声，不仔细还听不出来，如此勇猛的睡姿再加上这豪迈的打呼，周序音觉得她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女中豪杰，不会像自己这般柔弱可怜。

等她有了武功，有了实力，有了面对一切的能力，周序音悬了多年的心就能安定下来，“怀兰，我的乖宝宝，你要快快长大……你要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不要像我一样，要像你师父那样……面对任何难事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当她说出这些心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憧憬的便是楚宵临那样的人，她喜欢这样的为人，也希望怀兰成长为这样恣意潇洒之人，别像自己一样为情所困，三心两意，迟疑不决。

她知道自己不算个好人，也不是个好女人，好妻子，但唯一所求便是做个好母亲，力争给怀兰最好的一切，最美的未来，“怀兰，娘真的好喜欢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当初薛日好对她这般温柔倾注，时至今日她换位体会，终于明白她的爱意有多深了。这份爱意无关兰燕臣，就像她此刻也想不到薛赫言，因为她满眼都是怀兰，都是她的宝贝。

夜深了，楚宵临敲了敲她的房门，想要换人轮岗，可周序音已然抱着怀兰睡着，她母女二人相拥着情深似海，并不需要任何外人过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