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一则消息之后,卢绾秋再就没了音讯,关于她的种种,仿佛也随着每日的劳碌一起渐渐埋藏隐于深处。
魏清心中依旧怀有某种信念,耳畔边不时回响彼时卢绾秋那句满带柔情的“等我”,身携这股希望的力量,她强撑着收完了大半的玉米地。
然而,内里的神经与身体的疲累皆已在不知不觉间达到了极限。
这一日,气温突然骤降。魏清在浑身虚汗中醒来,发现自己四肢无力头痛欲裂,精神十分萎靡不振。
门外,马翠英正不耐烦地抱怨:“都几点了啊还不起来,出去嘚瑟一圈真是长本事了啊,这几天看你表现挺好,我都懒得说你。你现在是出风头上瘾了吧,闲的没事儿跑老郭家去哭坟,怎么不见你跟我们好好忏悔忏悔呢。”
魏清只觉脑袋嗡嗡直响,那些刺耳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灌入耳中,不断重击她脆弱的鼓膜。
“唉呀!”她发泄似地叹出声,用被子蒙住双耳,细数呼在脸周的一阵阵灼热气体。
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当魏清终于不堪马翠英连续不停的言语攻击,艰难爬起身推开房门之时,门前人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马翠英忽然哑口,惊愕道:“你的脸怎么白得这么吓人!”
“死不了。”魏清不想与她过多纠缠,转身回屋。
马翠英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看得失了焦丢了魂,在魏清快走到炕沿的当口,她一贯无神的瞳仁猛地抖动一下,随即快速关上房门。
悉心照顾无微关怀是不可能的,能做到不再打扰,已经是马翠英给予魏清的最大仁慈。
一整天,魏清只喝了点白开水,含了几块糖,昏昏沉沉中睡了好几觉。
夜静更深,她于游梦间回到迎春谷,坐到垂柳下的木椅上,阵阵清风吹拂,柳枝飘荡片叶轻落……
——砰咚!
房子大门被人重重合上,拖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虚阖的眼皮下,魏清的眼珠动了动,猛地睁开双眼。
她睡懵了,忽悠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亮星与黑点交叠出现。
“魏清,你开一下门。”好像料到她已醒来,马翠英用平时的语气继续道:“我有事跟你说。”
魏清的头痛症状缓解不少,只是身体仍然异常虚弱,提不起一点力气去做任何抗争。
房门在不久之后被虚掩打开,马翠英斜睨她一眼,嘴角不由抽动几毫,悻悻道:“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明天去省城打工。”
魏清以为幻听了,重复她的话,问道:“去省城打工?”
“对。”马翠英的脸色越发阴沉,“还是那个姓卢的,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
魏清颤巍的身体骤然僵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卢绾秋一定开出了一个马翠英无法拒绝的数目,她才肯放自己离开。被拴在她身边二十多年,别说马翠英不适应,连魏清都觉得一时难以接受。
在冥冥之中,卢绾秋又一次救了她。
魏清恍然意识到,她被某人坚定地选择了,还正是她一直想要努力奔向的人。
“那地方离你妹的学校不远,你平时帮衬着她点儿,我就不给她转钱了。”马翠英的长脸快拉到地上,有一种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的拧巴感。
魏清痛快回道:“好!”
马翠英听后,五官陡然聚到一起,拧眉观觑着她的表情。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纠结情绪,似乎对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否开始产生怀疑。
“我这就去收拾了,别忘了把地址发给我。”魏清故意呈现一种恭顺姿态,祈祷马翠英不会再次改变主意。
门板将两人隔绝开来,这边的魏清心脏怦怦直跳,另一边的马翠英好像一具脚面灌铅的干尸,一动也不动。
这是一场暗中的博弈与较劲,同时是对马翠英的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选择钱还是任劳任怨的傀儡?选择钱还是宁愿孤独?选择钱……还是选择钱?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此一拖便拖到了魏清临行前,马翠英塞给魏清一百块钱,而后面带倨傲地嘱咐一句:“别做丢人现眼的事儿,只要想着怎么好好干活就完了,省的让人家抓到话柄,到时候扣你工资。”
魏清抿了抿嘴角,回道:“知道了。”
没有其他告别的话语,她们同时尴尬地转移视线,随后慢慢消失在彼此的感知可视范围。
直到走出魏家沟,魏清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有放松,但警报并未完全解除,马翠英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一定什么时候又会追上来。
家附近的玉米地都收完了,无法再起到遮蔽作用,只要站在房前的水泥台阶上,便可一直目送她到去往一队的道路拐角处,几户人家和两纵高大的树木阻隔了另一头的景象。
魏清保持稳步前行,并不断加快脚步。她不敢回头,一个回眸探看,也许就能刺激马翠英的某一根神经,让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的心潮在激烈地翻涌,双腿在频率加快的轮换间,几乎快失去了知觉。
一走进那两列青杨树的阴影之中,魏清先是蹲身缓了一小会儿,大颗的汗珠不住地从额间滴落,她用衣袖使劲擦了一把,之前的阴霾与担心也随之一扫而空。
短暂的一刻内,她初尝到希翼与自在的甜头,逐梦的途中最是美好,而现在,她要全力奔赴一个无限接近幸福的地方。
魏清背起行李包,逃也似的冲向一队小桥处。
她惊奇地发现,这不算短的路程跑下来,竟然完全感受不到累。
魏清来早了,一般情况下,去往县城的大客车会在七点二十左右路经这里。
——还有十分钟。
只要坐上车,逃离马翠英的可能性至少升至百分之七十以上。
魏清倚着小桥边的一颗洋槐树,不停地喘着粗气。原本还没痊愈的身体,经过这一番折腾,差不多快完全碎掉了。她觉得胸口有些闷,尽量调整呼吸,将气息捋顺。
不远处,郭宏逸家的掀大门声响起,大嫂拎着两大袋垃圾走了出来。
两人相隔而望稍许,也许是魏清的样子太过狼狈,居然从大嫂的眼中看到了疼惜。
她马上垂下头,继续拾起停滞一瞬的呼吸。
余光影映下,她意识到大嫂正徐徐向她走来。
“小妹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大嫂用关切的语气问道。
魏清抬眸,撞上对方一脸疲惫的愁容。
她的心忽然又软了软,几近平缓地回:“去省城。”
“哦。”大嫂迟钝地反应几秒,神色微动道:“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哦。”
魏清站稳身形,认真道:“我会的。”
大嫂似乎并不在意她会回什么,颓然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垃圾袋,走往大道边的水泥垃圾箱。
一阵悠长嘹亮的鸣笛声从三队的方向传来,大嫂蓦地定住,以前的活力精干在她身上刹那间闪过,然后见她转头出声道:“那天……谢谢你能来。”
魏清干裂的嘴唇微张,又无助地眨了眨眼。
大嫂了然她的窘境,抿唇点头,算是结束了两人生涩的交流。
魏清如愿乘上大客车,车窗外,大嫂、垃圾箱、小桥和环绕这一切的景象渐渐向后延伸,成为了此刻的往事。
精神与身体同时放松下来,魏清终是沉沉睡去,一个小时的车程,她无痛抵达县城。
再之后是城中公交和转乘高铁,在经历了一些波折后,魏清总算顺利坐进车厢。
这些新奇的事物让她暗自兴奋,一样样去尝试体验,就好像打怪兽一般,有种说不出的小小成就感。
——省城。
不仅有勾去她心神的卢绾秋,还有她捧在手心里的魏红。
她们都在那里,而她即将与她们相见。
魏清眼里的笑意溢溅而出,飘荡到窗外的景物,周围的一切立时如仙境般幻妙。
这一次,是她轻乘一片小舟,恣意朝她们驶来。
省城是终点站,乘客们有条不紊地陆续开始下车,魏清从行李架上取下包,随着人流来到站台。
人很多,往哪个方向走的都有,魏清夹在中间一时感到有些迷茫。
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启,只要她够狠心,甚至可以彻底摆脱马翠英和困了她多年的鬼道村。
一种不真实感混杂着其他蹿跳的情绪,在她体内撕扯牵拉,加上“回光返照”的副作用也来添乱,魏清的身体前后摇晃几下,在即将崩塌之时,她快走两步,扶上站台中央的一个柱子。
顾不上别人的异样目光,魏清蜷坐在柱边,将头埋在手臂里休息。
不知过去多久,当站台的工作人员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四周已空无一人。
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撑身起立,一路上走走歇歇,最后刷身份证出站。
出站口零零散散有几人在等,魏清无力地扫了一眼,在混沌迷离中,接续垂首蹒跚前行。
“魏清!”
一道澄亮又略微颤抖的声音顿然响彻耳边。
魏清抬起头急切地搜寻那声呼唤的来源,对面的接站护栏尽头,卢绾秋手捧一束艳红的玫瑰正急步朝她而来。
一身稚嫩清新的大学生装扮,一脸灿笑释放无尽暖意,确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那个女子。
魏清的眼眶渐渐变得洇湿,多日来积攒的委屈与隐忍一霎时倾泻,在卢绾秋行至跟前时,不顾一切地拥入她的怀中,放肆无忌地大哭。
卢绾秋撇下手里的花,将魏清整个环住,任由她躲在自己的臂弯中尽情释放。
大约七、八分钟过后。
魏清的心情趋于平复,她用手抹了抹脸,又抽了两下鼻子,哑声道:“我好了。”
卢绾秋歪头查看她的小脸,替她整理好乱掉的几缕头发,很小心地询问:“那我们现在一起回家,好吗?”
魏清小声回道: “嗯。”
旁边一直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中,有人隐约说笑一句“哎,好了,小姑娘不哭了!”,另有几人也随之发出善意的笑声。
魏清将身子隐到卢绾秋的另一侧,拉着她的胳膊,有点不好意思道:“太丢人了!”
卢绾秋没说什么,只宠溺地睨望有些不一样的魏清,还顺势把鸭舌帽扣到她头上。
卢绾秋搀扶魏清来到停车场,在内没走多远,熟悉的红色皮卡车便赫然映入眼帘。
魏清顿住脚步,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手指悄悄抓住卢绾秋的衣料,摩挲好几轮方才停下。
卢绾秋不解地看着她,柔声问:“怎么了?”
魏清回过神,双眼带笑仔细地凝视着她。
——恰到好处的一点肉感,粉扑扑的一丝颜色。
魏清终是没忍住,缓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眼中噙泪道:“真好!你是真的。”
两小只终于又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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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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