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

丰国满和二十年,蓁城一夜入冬。大雪簌簌而落,飘至城门内外,银装素裹。连下两日,雪厚处已不便出行,城中最繁华之地东市都变得人迹寥寥。

男人踉跄着从东市南门出来,骂骂咧咧几句,即兜手艰难行走,经过一间宅门紧闭的雅致小院,看两眼门前分立兵卒,咿呀两声,被瞪后,他忙不迭离去。

夜色森森,宅院屋顶亮白刺目。

院里,兵丁们分列廊下,昂首而立。几个仆从围在一处,冷得发抖,亦不敢作声。

厢房内,一盏烛火闪着微弱之光,视野昏暗。

女子穿玉色衣衫,坐镜台之前,拿一把玉梳,一下又一下,梳着秀丽长发。纵使镜面模糊不清,她依然梳得一丝不苟。

屏风上倒映一抹瘦弱身影,光影交错间,走出一位婢女,嘶声说:“姑娘,这可怎么好?出又出不去,难道只能等……”

“死”这个字,她说不出口,低头捂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哭了,若婷,不要哭。”谢蕙兰脸色苍白,淡淡道,“二哥说过,哭泣最是无用。人命易逝,死便死了。”她眼角渗出泪意,又恍惚没有。

哭声逐渐隐去,只余屋外冷风啸鸣。

谢蕙兰打个寒噤,顿了顿,她放下梳子,定定望着铜镜。好一会,女子轻蹙眉梢,低吟,“只一点我不懂,纵爱极那女子,他都不该恨我至此。”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信唐曜想害她。但贾嚒嚒说“老爷让人来送夫人上路”,毫不含糊,怎能不信呢?

是否,男人一旦变心,就什么情意都没了?

“姓唐的歹毒心肠!”若婷恨意又起,捶胸顿足,“没有姑娘,哪来他今日?狼心狗肺,不是人!”

短短几句话道不尽她的怨恨。

谢蕙兰虚弱一笑,轻轻摇头,转了话题,“嚒嚒回没?”

压下愤意,若婷朝门边看了眼,“还没。”犹豫半刻,她道,“姑娘,他派这些人围困院落,以下人之命威胁您,没脸见您的。”

静默一瞬,谢蕙兰苦笑,“若婷,你看不出吗?即使我不同意,他们都会动手。”

她说得轻巧,若婷听得心碎,“姑娘……”

“其实,我愿为唐曜死,不过心有不甘罢了。他明明爱过我,既要我死,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到这一刻,她都相信昔日情意是真实存在。

“姑娘净说傻话,您不后悔吗?光想一想,我都替您难受得紧。”

“不,我不后悔的,若婷。”

紧挨西厢房门的贾嚒嚒听到这句话,身子一抖,泪水争相掉落,她赶紧擦了,绕过回廊,走向亭下背靠立柱肩披大氅的男子。

她弯身行礼,轻声恳求,“将军,夫人想见老爷一面,您允了她吧?”

男子凝望凄清夜空,闻言,嗤笑一声,头也未回,“她别挣扎为好,你们老爷不会见她。”

“您能否通融通融,奴家求您。夫人与老爷关系曾极好,若老爷知道了,定会答应。兴、兴许还会留情,您也不需如此行事啊。”

“嚒嚒,你记住,鸢兮才是你的主子。我说,唐曜不见。”

男子的话带着深重的戾气,如利剑刺向妇人。

贾嚒嚒吓到,惶恐跪地,“奴、奴家明白。”深吸一口冰冷空气,她告退回房。

门开,复合拢。

年迈妇人前行几步,朝谢蕙兰躬身,叹息着扯扯干燥的嘴唇,看了眼那碗由她所做的羹汤,“夫人,将军不能应您。老、老爷该已歇息,天儿冷极,您趁热——”

她抬头看去,却见夫人的贴身丫鬟若婷对她怒目而视,贾嚒嚒闭上嘴,羞愧低头。

谢蕙兰倏忽亮起的眸子彻底暗淡,她道:“嗯,晓得了。烦嚒嚒出去,我一会喝。”

女子柔弱的身姿像风吹即倒,取部分秀发盘于发顶挽髻,她将兰花式样的玉质发簪插上,对着铜镜微微一笑,轻声开口:“若婷,好看吗?”

看她如往日柔和,若婷哽咽道:“好看的,姑娘怎样都好看。”

两人问答,全然不当贾嚒嚒存在。

摩挲双手,贾嚒嚒忍了又忍,终究狠下心肠,说:“夫、夫人,奴家得等您喝完收拾。”

“大胆!”若婷大步而出,厉声呵斥,“夫人的话,嚒嚒该听见,主子平日惯着既罢,你岂敢逼迫?”

“不必这样,若婷。”温婉的声音倏尔响起,如丝竹悦耳,又带几分柔弱。谢蕙兰说,“嚒嚒无非自保。”

贾嚒嚒的手不禁颤栗,头垂得更低。

“姑娘!”本已止住的泪水再次流下,若婷扑跪到谢蕙兰膝前,“姑娘,那位李将军乃朝廷命官,岂能私自害人?这于朝廷律令不合,老爷、二爷绝不会放过他们!”

谢蕙兰转过身,伸手抚摸若婷肩头,极尽温柔之意。若婷想到姑娘这半年经历的所有苦楚,嚎啕大哭。

贾嚒嚒眼眶湿润了,手心都沁出冷汗,忆起冰凉刺骨的刀锋、将军的说辞,她再次硬起心肠,“婷丫头,将军实留情面,不然……”

“你住口!我不若我家姑娘给你留面,你全忘往日恩情,与外人联合毒害她,”若婷旋即站起,满脸泪痕的怨愤质问,“贾嚒嚒,你不怕报应的?”

此话一出,房外闷雷作响。

雪天打雷,实乃稀有。贾嚒嚒吓得退后一步,呆立片刻,全身猝然抖动起来,慌乱地退出门时,绊到门槛,待爬起,她跌跌撞撞跑开。

而后,房门关上,房内归于寂静。

若婷猛地趴于地上,不顾形象,抽抽嗒嗒哭泣。

叹息一声,谢蕙兰弯腰扶起若婷,柔声劝慰,“不值当哭,你受我连累,虽将军口头应允,我总不放心,不知唐曜能否饶你。待我死了,你拿着兰玉簪求见,若他能念我已死……”

她取下玉簪,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交到若婷手中。

“不!要死,奴婢陪姑娘一起死!”若婷吸吸鼻子,把玉簪插回谢蕙兰发髻,“娘娘赠予姑娘的簪子,姑娘该收好。”

“傻若婷,何苦......咳!”谢蕙兰柔弱的肩头耸着,格外单薄。

“让添衣,姑娘偏生不许!”若婷急忙起身拍抚她后背,待谢蕙兰缓和几分,她恨恨道,“姓唐的为藏个贱婢胆大到谋害姑娘,您死,他便得意!姑娘,我去闯!您等着,我一定闯出去,喊二爷来!”

她脚一跺,眼中精光闪过,下定决心,拉门冲出。

寒风灌进房内,引得烛火剧烈跳动,似灭实燃、将熄未熄之际,“砰”,风合上门,忽明忽暗的室内重获光亮。

但见谢蕙兰跪坐于地,望着房门方向,满脸担忧,情急之下,她连声咳嗽,止也止不了。

忽地,外间传来一声短促尖叫,凄厉异常,犹在耳边。

谢蕙兰肩膀猛地颤动,心痛欲裂,眼泪瞬时涌出,沿她疲弱的面庞滑落。她抬起眉眼,茫然地环顾幽静室内,末了,露出一丝凄苦笑意,眼下一点痣似血般艳丽。

盯着瓷碗,她缓缓站起,一步一步走向茶台。羹汤热气已然散去,角落,躺着一根黑色银针。

“仅归还玉簪,无需言谢,唐某不过举手之劳。”

“能得谢家四娘心仪,此是唐曜三生有幸,今生定不相负。”

“兰儿,为夫学了几日,这碗莼菜鱼羹可算学会。你尝尝,如何?”

一幕幕过往似在眼前飘过,谢蕙兰看着一如往昔鲜美的羹汤,出了神。

门外有人催促,“谢氏,时辰不早。”

简单一句话如重锤定音,她的生死已无法自主。

柔弱纤长的双手轻轻端起瓷碗,谢蕙兰拿出碗中汤匙,将羹汤一饮而尽。瓷碗摔落,她疼得跌到地上,身子左右翻滚间,泪流满面。

少顷,谢蕙兰不动了,眼泪停留眼角。她蜷缩着,眼神涣散,低低道:“二哥、二哥哥,兰儿不想死的,不想。好痛,兰儿好痛,怎会这样痛啊……”

北风呼啸,撞击门窗,虚弱的声音化于此中。

外面,屋顶依然白得纯净无瑕,墙角地上的一摊又一摊鲜红也逐渐被飘雪覆盖。

……

“停!Stop!”

光亮尚存的房内陡然漆黑,一瞬,亮如白昼。上方,荧光屏浮现,显示两排文字。

【徐澜卉女士,您的穿书之旅将在一分钟结束。】

【稍后,请您对此次体验作出评价。】

忍耐至今,徐澜卉自以为喝过劳什子羹汤,便能重生复仇,并走向人生巅峰,不料当她痛不欲生之时,形似书页的显示屏提示穿书即将结束。

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这本书,谢蕙兰根本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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