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婴盘腿坐在驴子上,边晃悠边道:“刚上完金麟台,又要去夷陵,这奔波劳累的,何时是个头啊。”
我牵着绳子,轻声说道:“终有安定之日。”
他喃喃附和:“嗯,终有安定之日。”
闲扯几句,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含光君,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归隐啊?”
闻言,我微微一顿,归隐?
如果归隐,你可愿陪我?
刚刚遇到的两个小夫妻,如此惬意的生活,倒也挺让人羡慕的。
我尚未答话,他又道:“归隐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咧?”
我心中所想,可也是你心中所想?
我等着他后面的话,可是,他却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又突然笑出了声。
我问道:“笑什么?”
他道:“啊~没什么,没什么。我自己乱想呢。”
乱想的是什么?
我微微摇头,继续往前走。
如此一边走,一边聊,倒也多了一些闲情逸致。
当我们抵达夷陵乱葬岗之前的一座小镇时,距离金麟台之变,已经过去五日了。
在夷陵小镇的街上穿行,魏婴甚是活跃,明明不买东西,却总忍不住开口用本地话和街边商贩搭讪,一脸的心满意足。
仿佛单纯的逛,就能给他带来很大乐趣。
就是在这个小镇,我曾用无数次的经过,才得以偶遇你一次。
只那一次,让我回忆了很久。
在镇上我们没有多作逗留,迅速穿过了这个小镇,来到了夷陵群山深处的乱葬岗。
仿佛为怨念所深深浸染,这座山岗上的树林,枝叶都是漆黑的。
从山脚起便筑起了一道逾丈的高墙,墙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这堵围起了整个乱葬岗的咒墙,最早是由岐山温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于无法净化此地势如排山倒海的怨灵,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择围堵隔绝之法。
这面墙曾经被魏婴推倒过一次,现在这一道,是由兰陵金氏率人重建并加固的新墙。
然而我们抵达时,却发现高墙长长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
魏婴把花驴子留在山下,三人迈过石墙的残垣,顺着山道往上走。
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无头石兽。
这尊石兽沉逾千斤,是由众家压在乱葬岗风水穴位上的镇山石兽。镇守山道多年,周身爬满藤叶,凹陷处遍布苔痕。
我和魏婴并肩走了两步,魏婴无意间一回头,见温宁站在这尊石兽旁,低头不动,道:“温宁?你在看什么?”
温宁指了指石兽的底座。这尊石兽压在一截粗圆的矮树桩上。矮树桩旁,还散布着三个更小、更矮的树桩,似乎被火烧过,都是焦黑的。眼到之处,均是一片狼藉。
我沉声说道:“当年围剿,都毁了。”
魏婴蹲下来,抓了一把土,痛声道:“毁就毁了吧。其实无论是对我来说,还是温情温宁他们也好,这个地方,都是我们人生中最为煎熬的时光,又何必重游。”
在魏婴的人生之中,那两段最煎熬的岁月,应该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
一次是被温晁丢进来,死里逃生;
一次是带着温情温宁他们躲进来,只求平安。
今日,再次回到乱葬岗,再次看到这些,他避无可避,而我,万分自责。
魏婴,我没有能力帮你护住这些。
这是你住了一年的地方,虽然不能称之为家,但如今成了这般断壁残垣,你的心总是痛的。
想起十六年前,我跟着你第一次来到这里,和你一起压制失控的温宁,和你一起进入伏魔殿,“有一个大魔头在这里睡觉”,这个名字的解释,当时我第一次听到,有些诧异,更觉得有趣。
当时你还埋怨温宁为何不给我倒茶水。
后来,你要送我下山,我的理智告诉我,我确实应该走,可是那一刻,我的腿却像有千斤般重,抬不起来,更不想抬起来。
魏婴,那个时候,你没留我,是否因为你不想拉我下水,只想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
只恨我那时,心中尚有很多迷茫和纠结,没有看清大义,更未看清自己真心。
如若那时的我有我现在这般清明和笃定,即使你不留我,我也定然会留下陪你。
这段灰暗的时期,若我陪着你,是否可以为你带去一丝温暖和阳光?
(这便是《忘羡篇:了愿》的由来,太想圆蓝湛的遗憾。)
我不由伸出手,虽然很想直接握住他的手,但最终选择了握住他的手腕,希望能通过这个方式给他一丝温暖和力量,不要陷入过往的悲痛之中。
他回过头,看着我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任由我握着他的手腕,带着我继续向前走去。
一阵冷风席卷而过,树海簌簌而响,仿佛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我道:“上山?”
他道:“先探个虚实。”
他单膝跪地,俯下身,轻轻地对着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么。忽然,一处土面微微拱了拱。像是从黑色的泥土里开出了一朵苍白的花,一只骷髅手臂缓缓地破土而出。这小半截骷髅臂婉转无力地扬着,魏婴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压得更低,长发自肩头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凑到这只骷髅手边,轻声细语,然后静默,仿佛在聆听什么,半晌,微微颔首,那只手又缩成了一个花苞,重新钻回地底去。
魏婴站起身来,拂去身下泥土,面露奇怪之色,道:“这几天陆陆续续抓了一百多人上来,在岗顶,都还活着。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经下山了。”
把人抓上来,自己却下山了,着实怪异。
我心里一松,道:“活着就好。”
他点头:“对,活着就好。”
再往上走,迎来了一些破败的房屋。
自从山上之后,温宁的脚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时,站在一座屋子前,又迈不动步子了。魏婴道:“别看了。”
温宁道:“……我早已经想到了。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东西留……”
话音未落,残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人形。这条人形朝屋外蹒跚走来,那张腐烂了一半的面容暴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婴拍了一下手掌,这具走尸浑然不觉有异,魏婴这才从容退了两步,道:“被阴虎符控住了。”
已臣服于他的傀儡,不受阴虎符控制。同样的,已被阴虎符操纵的傀儡,也再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规则就是:先到先得。
温宁一步上前,咆哮着一把将它的头拧了下来。随后,从四面八方也传来阵阵低哮之声,黑色树林里,慢慢走出了四五十只傀儡。
这些傀儡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数很是新鲜。
我翻出古琴,信手一拨,琴音如涟漪般四下散开,刚刚将他们包围起来的傀儡们霎时跪成一圈。
温宁双手举起一只格外高大的男傀儡,将它抛到数丈之外,卡在一颗树的枝头挣扎不已。
魏婴道:“别跟它们纠缠,上山!”
我们边退傀儡边上山,也不知金光瑶这几天拿着阴虎符究竟疯狂地召了多少傀儡,一波接着一波,越往上爬,越靠近岗顶,越是密集。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才终于得到了一个休息的间隙,确认四周再没有新一波的傀儡了,魏婴坐在一头被损毁的镇山石兽上,吁了口气。
我收起了琴,从乾坤袖中抽出一柄长剑,递给了他。
他侧首一看,正是随便。
他低头看了看随便,笑着把它接了过来,道:“谢谢。”
他拔剑出鞘,凝视了这雪白的锋刃一阵,果断又将它插回去,佩在了腰间,仍是没有用它的意思。
我抬头望向他,他看到我眼中的疑问,对我敷衍道:“我太久没用剑了,不太习惯。”
这种话语,如何能信?
我继续定定地看着他。
他见状,接着说道:“好啦,我说我说。是我现在这具身体灵力低微,就算是尚方宝剑,我也不能发挥它真正的实力。”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痛。
接着,他却又眉头一笑,满目含笑地说:“所以,还是要请含光君,好好保护我这个柔弱的男子了。”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等待着他恢复体力。
他这具身体,确实有些羸弱,以后要多加修习。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我们又往上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一座欲坠不坠、将倾不倾的的大殿。
我们原本以为,越往上走,越是扎手,岂料到了岗顶附近,却再没有傀儡侵扰了。越是这样,越是让人不放心。这伏魔殿甚为宽广,容纳千人亦不在话下。一百多个人,手脚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缚着,挤在大殿中央。
这一百多个人,竟然都要么是品级颇高的门生,要么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
我心中疑惑,这金光瑶打的什么算盘?
忽然,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你为什么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他声音很小,但伏魔殿很是空旷,一开口就回音嗡嗡,是因根本不用偷听,也能一清二楚。而这名子弟身边那个面色冷沉的少年,正是金凌!
金凌看都没看他一眼,低头不语。
一名少年惶惶地道:“他们已经离开快两天了……究竟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最先开口的那名子弟又道:“还能想怎么样?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征里对温家做的那样,把我们炼制成他的尸傀儡,然后、再用我们去对付我们的家人,让他们下不了手,让敌人自相残杀。”
他咬牙道:“邪魔!真是卑鄙!毫无人性……”
金凌突然冷冷地道:“你给我闭嘴!”
那名子弟愕然道:“你让我闭嘴?你是什么意思?”
金凌道:“什么意思?你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懂人话?闭嘴,就是让你别吵!”
被捆了两天,那名子弟早就浑身暴躁,怒道:“你凭什么让我闭嘴?!”
另一个还算冷静的年轻声音道:“咱们现在被绑在这里,外面那么多傀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这种时候你们也要吵架?”
蓝思追竟也被抓来了。
被叫闭嘴的那名少年道:“是他先发疯的!怎么,你自己可以骂,就不许别人骂?!金凌,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敛芳尊是仙督,你今后也是?我就不闭嘴,我看你……”
金凌突然整个人扑了上去,脑袋撞到他后脑上,那名子弟痛得大叫一声,骂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窝火着呢。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听了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着不方便动手,他就胳膊肘和膝盖并用,连连出击砸得对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个人,那名少年却是个往常总是前呼后拥的,朋友们一见他吃亏,立刻嚷道:“我来助你!”一齐围了上来。
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们卷入了群殴的洪流,一开始还能勉强劝告“都冷静、冷静”,可错挨了几记肘击之后,他痛得连连皱眉,脸越来越黑,大叫一声,索性也加入了混战。
我和魏婴对视一眼,都看不下去了,确定这伏魔殿内外应当没有陷阱,魏婴率先跳到伏魔殿前的台阶之上,喝道:“都散开,散开散开!喂,喂,看这里。”
他这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响,几乎震耳欲聋。
扭打作一团的少年们抬头望去,思追看看过来喜道:“含光君!”
一旁有人惊恐道:“你喜什么?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
是,我们是一伙的。
又怎样?
十六年前,我未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遗憾了十六年。
如今,能与他并肩,乃我所愿。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十六年后重回乱葬岗,物非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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