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汐抚过那张纸笺,满目是期待和喜悦,即便只听说陵少春的名字,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安心。
两指宽的信纸上拢共有四行字。
她按捺着急难耐的心情,眼风迅速扫过其中含义,容氏族中饱私囊,再之陆渊触怒龙威,勾结褚庄私自召回了驻边的赤鱼军。
阅毕,却拧上了两处眉尖。
三行字清清楚楚写的是朝事原因,剩下的一排却劝她要远离纷乱,争取早日解除与祁国太子的婚约同他私奔。
楷书写…卿卿挽双袖。
期待感消散,她的脸上浮现出疑惑,三折信纸收好,想到里头的意思,颧颊还是不由生发出了烧热。
她想起来,过往陵少春在院中石亭同她大谈江山如画,奇异见闻的闲乐景象。
她对陵少春确实有点滴的情丝,但并未根种得深切,就好比细如蚕蛹缫丝,藏在心里不易察觉,稀少隐秘。
自龙门书院结业,陆柔汐久禁闺阁,单独为她所造的闺阁小楼鲜少有人来往,陵少春是陆渊最得意的门生,也是为数不多被准许入她院落的人。
换句话说,秦不豫是陆氏夫妻的义子,连他亦不能孤身进入陆柔汐的女苑。
但陵少春却是偏外。
陆柔汐在龙门的好友不多,除却晋宁妙家的娘子妙婉音,便只有陵少春。
三个人却是三家不同的背景。
晋宁妙氏以商贾著称,妙家世代贩盐大商,近年利民贡税,功德显著蒙皇家青睐,新一批皇商获大内破例,妙家子弟优越者便也可入京书院念书。
而陵少春乃平族出身,凭借的全是自己的本事,县上选考,礼州府上推三甲,再至文选考校的头筹,一举赢得了殿试面圣的资格。
陆妙是同窗密友,而陆柔汐与陵少春却并非同一檐下求学,故另有际缘。
陆柔汐初入龙门书院时,曾自负盛名,在书院春祭夜宴上洋洋洒洒写下《双鲤赋》,诗赋流传出去,陆氏女引发沸腾。
未几时,《双鲤赋》的风头却被陵少春所掩盖,陵少春不仅指出了她文章判定的轻断,更是再作了一篇《燃灯说》铺叠她的意思再建重楼。
也正是这篇论策,将陵少春送到了陆渊的面前。阳春三月,国子监祭酒亲自引荐,陆渊在晴云酒楼上收下他作为门生,甚至当堂属意俊郎,提出陆懿清与他定亲。
不过,陵少春一口回绝,容月也并未同意。
陵少春大她一届,自此以后陵少春和陆家关系日渐深厚,龙门书院建在灵乾山,一月一归家,为了方便照顾,后面的两年陵少春也常常等着陆柔汐,一道上下山赴学归京。
两人同行时间长了,也避不了有杂音从书院飘出去,甚至有言,他们是一双龙门璧人,成了灵乾山的佳话。
若非和亲,陆陵二人是民众眼里天赐的佳配。
传闻多了恐引祸乱非议,陆柔汐连忙想法子,请陆渊在中秋家宴上以门生告帖相邀陵少春。
按照这书信,陆柔汐避了又避,收了又收的私密念想是被他全然洞悉了?
过往,陆柔汐心底早已坚定了要趁早解除婚约,可偏昨日经受那些滚刀子似的风雨,如此看来,此时解除婚约一定不是明智之举。
但陵少春是她在幽暗日子里的春日曙光。
随着呼吸,鼻息倒灌入些酸涩。
陆柔汐舍不得陵少春…会惯常听取他的见解。
陵少春结业后暂领散官,时常替陆渊行访民间,也顺带替定都阁楼里的小娘子带回来搜罗来的故事,和她心爱的特产。
过去在女苑的两年,她最盼望的便是等着陵少春游历归京,自己戴上幂篱,同他斟上当季的好茶,细细聆听他向她讲述那些美景奇遇…东地的海升红日,中州的漫野踟蹰,叫好之余,她也欣然同他谈论自己待人待事的想法。
缓缓拧着纸面,指肚粘上墨迹,再度展开信扉,她的颅内又是一番夺舍和思考。
天蒙旭日,窗尾和地面斜映出一层薄薄的暖黄色。
门被人轻轻推开。
原是堂姊捧一食盒进来,见她醒了搁在方桌上,笑道,
“小郡主还在睡着,你且放宽心,昭和郡主自幼长在外面,她可完全不似旁的小丫头,倒是很懂事,只要得了圣旨在长春宫住下来,一切便可从长计议。”
红雨先去打点了长春宫那些多舌的宫婢,又去膳房取了刚做好的早饭。
皇后被废,晚歌一夜未归,有晚歌这样的前例,她往后在识人上需多加小心。
陆红雨抖搂厚重的外裳,搓着双手从衣橱拿出一件简易的桃粉色修身宫裙,扭头又示意她,
“皇后虽不得力,但照顾幼辈尽心,为了让小郡主吃得舒服,长春宫的早点是满宫最漂亮新奇的模样。”
床上呆坐的人莞尔淡笑, “多谢阿姊。”
一时间,香味从茶桌偷着漫延开去,引得陆柔汐肚子咕咕吵闹不停。
断开思绪,手里捏了那张字条,收拾好床铺后下来打开圆盖,将里面的兔子头面糕和玉米甜浆取出来。
待换下衣服,陆柔汐边吃着,将信笺和陵少春的事迹全部告知堂姊。
陆红雨停下进食,浏览信纸。
片刻后,扬眉问道,“你可曾确认这消息是陵公子送出来的?”
“这上面不是陵哥哥亲笔。”
一抬头,对岸人的话悠悠脱口。
陆柔汐正定喝下一口玉米汤,汤碗里飘出白气,四周蕴浮玉米的清甜。
起初,在发现之时尚有些诧意,可惜递信进来的太监消失太快,她没来得及多套几句话。
陆红雨低眼,鸦羽睫滞空,视线落在了那张纸上。
房中晨曦黄晕,一地的靓丽柔和,陆柔汐捧碗的雪腕骨节上也蒙现了一抹荧黄,续道,
“陵哥哥是左手习字,这四排字仿的是他的字迹,仿不出左手能写出佳作的笔力。”
陆柔汐将碗轻置桌台,起身又道 “横撇竖捺讲究顺序流畅,更何况,陵哥哥左手习字十几年自己浑修来的笔法。”
小轩窗沁透明辉,陆柔汐站起来,身上的粉彩缂丝裙一叠一叠在太阳底下晃动,修身所裁,凸显女娘的丰韵袅娜身形,娇俏丽人。
吃得过饱,长舒口气,双手不知该放于身体哪里,她满足得左右转半圈,活泼打量起这裙子的花纹和料子。
陆柔汐停下,又想到翻出小半根手肘,递给陆红雨看,眯着眼笑道 :“况且,此香是各类辛调的香料混合,我触之过敏发痒,陵哥哥不可能不明白。”
只见,半根白嫩嫩的手臂已经出现了几颗明眼的红点。
陆柔汐身边除了洗衣露和纯草药植物所炼制的香氛,别的异域线香,香膏皆不碰不用,这一点陆红雨也是知道的。
陆红雨连忙将线香膏挪开,眼珠子转动,又问道:“依你这么说,这要送信的人也太大意了些。浅儿,那这其中所传的内容可是也有假?”
“是,信有假,我也不太愿意相信里中的真相,我猜测这送信的任务来得慌忙,这般大意的安排,一定不是提前几天写好的信件。”
陆红雨吁叹一番,低下声调,起步绕过方桌,一双深邃的眉眼凑向陆柔汐,小心道: “依你看,这送信的东家能是谁?”
“太后,抑或,齐穆泽。”
陆柔汐回声转首,看着陆红雨满面疑惑朝她走来。
心里默默再一遍推断,却是信心十足。
柔缓的下颌仰出小弧度,对她道:“皇后废得急,齐穆泽昨夜愿意和我一唱一和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大老远提前一月抵达定都定然不只是赶礼那么简单,这恐怕是昨夜写好,今早就来劝我出动求旨解婚。”
陆红雨细想,接着她的话柄分析,一拍掌:“可若是太后,她大可送来懿旨,或者昨夜便罚你关入大牢,彻底废除这和亲之事,但她并未这么做,便可说明,她保的是你,废的是冯国。”
陆柔汐淡笑嗯了声,视线游扫过方桌上的折纸,叹道, “国家交往,利益为大,我并不觉太后保我,信上的内容虽不知真假,可我是愿意信几分的,半真半假皆和大娘娘脱不了干系,若果真是齐穆泽,他用真消息换我放弃和亲,我当真不得不信。”
“但此时我断不会遂他意。”
说罢,陆柔汐嘴角留笑,眸子却划过故作的惋惜,眼神流转停在眼角,斜睨轻视着那张信笺。
走上前夹起两指,将纸条拎到快要燃尽的红烛前。
火苗腾起,呲呲作响,仅仅顷刻烧得更红亮。黑乎乎几片轻落桌上。
凝望时,陆红雨想起来,又抓了双手,对陆柔汐局促道:“哦,对了…我方才去了云梁宫一趟,容贵妃已经解禁,我说替你找东西,亲自去寻,你所说的那本墨宝,并未在云梁宫发现。”
“你可还想得出,是否落在旁的地方?”
陆柔汐一顿,甫又出神回想,细细的黛眉一伸一缩,思索时,又抬手用碗筷将桌上的灰屑清理。
福禄册记载了大泽荒天南海北的的风土地貌,撰写地理旅记的学者与佛家子弟足丈山水,用尽半生寻访了诸多国家,只因是由虞国的祖皇帝主持汇总编册,书册之中记录最详细的地带,便是虞国。
福禄册里记载的内容,大到国家山岳丘陵的位置,小到村镇集市常住百姓的姓氏,更甚者有不少虞国九州的军营暗道。
定都近来叛军流窜,又逢新帝继位,大量异国人士往来定都,若是福禄册流出皇宫落入谍客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陆柔汐心窝蓦响“咯噔”:
此书可类军事舆图,倘若丢失,虞国局势诡测恐引万劫不复!
牙关渐紧,内心百般焦灼过后,脑海迅速闪过些昨天经历的画面,陆柔汐的神情现出了吃惊。
昨天是她前脚走,齐穆泽后才进宫,福禄册落在天应楼,她不信那群祁国人没去搜过阁楼。
微微张唇,心里打定主意,转而对陆红雨详说,猜测东西就在齐穆泽手中。
又捶头后悔万分,顾自气得好半天说出不话,脸上一阵痛苦愧恼,容月曾经教诲过自己要改掉健忘的脾性。
如今果真犯下大错,又要想法子弥补。
正当两人商讨着,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双环髻的小宫女揣着手一路踏雪小跑来。
宫女伶俐敲响木门,“红雨姐姐,尊娘娘来了懿旨,快些出去迎候——”
与此同时,长春宫另一头,小主子谢允恩也懒洋洋从被窝里爬起来,被迫梳洗打扮。
陆红雨迅速收拾屋子,两人穿过三门五桥急火赶至长春正殿。
还未走近,陆柔汐在琉璃檐下瞧见,大殿的金墀下乌压压跪满了一片人,彼时谢允恩还未出来,陆红雨拉着她钻出人群,两人跪到卫大官眼皮子底下。
只听后头殿门开启的声音,卫大官往后退开几步腾挪出位置留给谢允恩。
陆柔汐抬起头,眼帘映出一个半披长黑发束玲珑蝴蝶髻,身着浮花锦的贵气小姑娘,她从旁绕过时,陆柔汐瞥及一眼,谢允恩刚睡醒的肉乎脸蛋儿像粉糯糯的小团子,叭咂着小嘴露出两枚见深的梨涡,可人极了。
陆柔汐原本因为担心福禄册遗失,心情沮丧愧疚,见了福娃似的小郡主也释怀不少。
卫大官抖开卷轴,“蒙天得福,陆氏长女陆柔汐恭谨聪慧,沐礼嘉懿,本应昨日吉辰赐宝,今朝自可归府还亲。然,哀家忧虑,今时定京乱匪水祸横行,恐致娘子陷危,恰又逢接风礼欠失,敕令,赐居芙蓉宫,持祁国亲随侍职务,伴祁使君左右以解其惑,长我天威。”
陆柔汐容色黯淡下去。
一听圣旨,心下明白要收拾包袱搬去芙蓉宫,挑眼自己身边紧挨的陆红雨,脸上暮气沉沉,也尽是不满。
众人散去,卫大官将圣旨交到半跪接旨的陆柔汐手里,笑道,“陆姑娘可真是贵人儿,咱家还鲜少遇到像您这般的贵主,日日都能领旨意。”
陆柔汐摇头,回想起早年自己曾得罪这高帽奴才,心中痛斥这假惺惺的老奴头,装模作样笑着附和他,
“卫大官莫再打趣,如今我倚靠尚无,惟愿天恩保佑。”
卫大官满意颔首,仿佛占了她这个天之娇女的便宜,笑说:“姑娘还是抓紧时辰收拾东西吧,此时恐怕芙蓉宫已经要人去楼空了。”
陆柔汐扯了扯嘴角,视线望向门外,心生出一轮疑惑。
人去楼空是何意思?齐穆泽大张旗鼓的进宫,他们除了住在皇宫,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何地方最为适宜。
送走了黄门,陆红雨派人去打听了外头的动静。
良久,她们才知晓,原来同时宣旨的是两座宫殿。天未亮,芙蓉宫的人就给皇帝送去了体贴安慰的话,暗地埋怨虞皇宫治理无力,官署无能,又挑明昨日的种种让他们坐卧难安,闹着要搬出去住。
陈情送礼的人哆哆嗦嗦候在宫外不走,竟将新帝惊得早醒失眠,谢烺只好拟旨打发,同意了放他们离开大内。
陆红雨满脸绘上黑线,默默听完太监回话。
小太监转身要离开,陆柔汐拦下他:
“你可晓得他们是要搬去哪里?”
小太监一愣,驻足点了点头,再摇头长叹道:
“唉…听说又是个不能住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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