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坡柔软极了。
靴子踩上去,踏断草茎,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然而这样美好的青草坡,程匆走起来,却觉得每一步都是煎熬。
抬起头,美轮美奂的藏钰神庙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神庙前依旧是那一弯静谧的湖水,湖边立着一棵花树。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在程匆的噩梦里反复出现过无数次。
每一次噩梦的结尾,都是孟渊回过头来看他,嘴角带着一抹笑,身体逐渐虚化。
还好现在不一样。
现在孟渊就和他并肩跑着,十指相扣,紧紧相握,指尖传来真实可触的温度。
月色下,前方蜿蜒的人群和火把一直延伸到藏钰神庙门前。门口站着一排守卫。
远远看清来人时,程匆低下了头。
孟渊轻声说:“程炽严?”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没有他?”程匆道。越是靠近神庙,他越是有一些心绪不宁。
看那样子,只有死囚能进去,护卫都被拦在门外。
之前的种种猜测,似乎正一一被印证。
这样子的藏钰神庙,像是一口文火慢炖的丹炉,已经被点燃,只有被选中的“材料”才会被投入其中。
“我们怎么进去?”程匆问。
两人若硬闯,他真不确定有几分胜算。
看这阵仗,疾风火雨部几乎是倾巢出动,更别说还有其他世家。
断剑江离再是目中无人,也清楚这不是能横着走的场合。
“跟我来,”孟渊拉过程匆的手,嘴角扯出一个坏坏的笑:“藏钰神庙从来不只有一个入口,但是绝没有藏钰族之外的人知道。”那语气,竟然有一些小得意。
程匆心里被他这样可爱的样子狠狠挫了一下。
转向小路时,孟渊似乎不经意的自言自语:“镇鬼堂居然没来人。”
程匆能感觉到孟渊带着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又在他回望之前迅速移开。
“不来最好,”程匆也就随意的说:“眼下这群人,已够我们头疼的了。”
其他人就是其他人。
我们俩就是我们俩。
其他人勿论怎么样,也只有我们彼此相依。
程匆看见孟渊嘴角微微一弯,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哪怕是个浪荡子,当真有人懂得的时候,那颗以为早就被磨砺平了的心,也会忽然软下一角。
这是程匆第一次踏入传说中的藏钰神庙内部。
找到小路进来,对孟渊来说轻而易举。
“这条路有几人知道?”程匆问。
“也就我、格玉衡和阿洛晨。全族当年就属我们三个最顽皮。”孟渊顿了顿,已不记得多久没再唤出这几个名字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音节从嘴里发出来,如同吐出沙砾,磨得人有点发疼。
那时,自己还是神庙的常客,不为别的,专为领罚跪祠,少则三日,多则五天。
每次从古长老那儿领罚,他都叫苦连天、哀声载道,装得可怜极了。但古长老心知肚明,那全是演给他看的。
待真正跪进神庙,旁人散去,孟渊立刻就会安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一向很享受独自一人呆在神庙里面,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壁上残破的壁画。
在无数次描摹中,整座神庙渐渐成为他少年记忆的一部分。
罚跪时不准有人陪伴。
古长老向来严厉,尤其对孟渊。族中少有人敢挑衅他,除了格玉衡与阿洛晨这两个不怕死的。
仗着江湖义气,趁着月黑风高,两人总是偷偷沿古长老未曾留意的小路,自山脊背后绕进神庙,给孟渊捎来一只现烤的兔腿,甚至一小壶红螺酿。
伴着身后阵阵海潮,三人在神庙中说笑风生,畅快淋漓。
……
带程匆摸着小路溜进神庙的时候,孟渊把自己从回忆里面拉出来,叹了一口气。
二人很容易就悄无声息的混入了人群。
此时的神庙内,乱七八糟的站满了死囚。所有人都推挤在神庙门口,并且大多并不知道来此何意,惶惶不安,场面混乱极了。
两人一溜进来,就立刻脱下来了身上偷来的护卫服饰,露出自己本来的衣裳,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常装扮,除了比旁人确实要帅气显眼一点,但是放在现在的场合,根本就无人留意他们。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同一方向。
主祭台上,应如太子一身白衣,独自高高站立,手中握着那柄黑剑,以俯视之姿望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一进神庙,程匆就感觉孟渊不对劲,像是看到了什么,他握着自己的手突然收紧了,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程匆惊愕的转头来,只见孟渊死死盯住人群中某一处。
顺着目光看过去,那群人中有几名少年,虽与其余死囚一般打扮,年纪却与两人相仿,体格……程匆沉吟了一下,看起来像是练过的。
“阿渊?”程匆轻轻喊了一声
孟渊却置若罔闻,抬起脚就要像那几人走过去。
程匆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些人是……他猛地用力拽住孟渊。
孟渊被他这一拽,好似清醒了几分,眨了眨眼,停住脚步。
“你认得他们?”程匆低声问。
对面那几名青年并未注意到他们,仍与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高台上的应如太子。
“那是……”孟渊哑声道,“藏钰族人,格玉衡、阿洛晨。我从前的好友。”
“先别冲动,”程匆并未松手,“现在不确定他们猛地看到你,会做什么反应,动静太大就糟了,此时不宜引起应如太子注意。”顿了顿,他又问,“他们怎会也在死囚之中?”
孟渊摇摇头。
此时后方死囚的队伍已陆续全部进入神殿。
庙外传来几声呼喝,程炽严的声音在下令:“关门!”
藏钰神庙的大门缓缓合拢,“咚”一声沉重巨响,随后外头传来落锁之声。
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想出对策。
虽只见过一次,程匆却清楚知道,一旦法阵启动,祭品齐备,灵力夺取只在瞬息之间。若真到了那一步,便再难挽回。
他是真的、再也不想看见那幅景象了。
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握得更紧了。
怎么办?
来之前,程匆与薛木头并未商议出万全之策。
变数太多,一切预先的准备都可能徒劳无功,甚至适得其反。
程匆觉得他那随便的人生,再一次被推至必须做出生死抉择的关口,一步都错不得。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七年前。
这种关头带来的巨大压力,胜过任何艰苦修行,不是咬咬牙、横下心就能解决的。一旦选错,便不得不承担后果。
若只关乎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可有些后果……
“我有一个办法,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孟渊的声音突然在他身侧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仍然很清澈透亮,很稳定,没有犹豫,有一种笃定在里面。
程匆很惊讶,为什么在这样子的时候,孟渊还能有这样笃定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着孟渊的眼睛。那双眼睛真的太好看了,不是很大很圆的那种,只是一双瑞凤眼,形状很好。
程匆一直觉得孟渊的双眼里面蕴藏着星光,蕴藏着山水。而现在那双眼睛里面倒映着他自己,让他觉得自己也跟着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这一次我不想躲了,”孟渊说,“我们都不躲了,好不好?”孟渊拉拉程匆的手。
程匆用力捏了他一下作为回应,但是没有太明白孟渊的意思。
“我想和应如太子谈个条件。”
“谈什么条件?”程匆很警觉。
“看样子,应如太子是并不知道薛木头找到的残本上的信息。”
“就算知道了,他会在乎吗?”程匆打断了孟渊,稍微有一点急。虽然提前约定过,但如果孟渊真的打算做点什么离谱的事情……程匆突然有点不确定自己方才是不是答应得过于草率。
“他可以不在乎,但是暮如雪会在乎。我要让暮如雪出来和他谈。”
“你怎么让暮如雪出来?”
孟渊叹了一口气:”让应如太子心乱。木头说过,暮如雪每一次现身,都是应如太子心绪昏乱的时候。”
“那你要怎么让他心乱?”程匆道。
“我要你陪我演一场戏,”孟渊说,“一场最能让应如太子心神不宁的戏。”
孟渊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现在的情况虽然危险极了,全无退路,程匆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一种冲动,想把孟渊拉到怀里来,狠狠地亲一口。
孟渊接着笑,这种人,似乎天生就会因为挑战而变得开心:“我只要和暮如雪联手。就有可能召唤出墟海,让一切终结掉。”
“终结之后,你会怎么样?”程匆一下子抓到了重点。
“我们约好了的。”孟渊说。
程匆不说话。
孟渊又强调了一句:“你答应了我的,不能反悔哦!再说了,不走到头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两人对视僵持着片刻,程匆终于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不走到头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就算走到头了,反正都说好了的。
“那待会他们怎么办?”程匆看着周围黑压压的死囚,用下颚指了指刚才孟渊盯着的几位族人。
“他们身手很好,应该可以自保,”孟渊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们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知道秘密出口的人。等会儿趁着乱让他们把其他人带出去是最好的,这样子能绕过门口的看守,那些修士挺难对付的。”
每一步就是一场豪赌。
“太子殿下,”空旷的神庙里面突然出现一声大吼,四周安静下来,人群面面相觑,想知道是谁这么不要命。
“暮如雪当年拼死画出献祭法阵是为了你,你却把它用作暮如雪最不想做的事情,你扪心自问,对得起他吗?”孟渊吐字清楚,不慌不忙的接着喊完台词。
应如太子在听到“暮如雪”三个字的瞬间,就明显的僵了。
程匆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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