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稍等一会吧。”
珠世把夏油杰引导了待客室里,客客气气地在他面前摆好热茶。
“火彩大人应该还要和猗窝座大人聊一会,那两个孩子我已经安置妥帖了,按着大人的意思,接下来她们两个暂且会由我来照顾,请您不用担心。”
火彩啊……
夏油杰盯着面前的茶杯,敷衍的回了一个客套的假笑,没有说话。
没听过的叫法。
是莫桑过去用的称呼吗?
“是……夏油大人,对吧。”珠世忽然轻声开口。
夏油杰愣了一下,冷硬的神情微有缓和:“不需要这么客气,您直接称呼我夏油就好。”
“抱歉呐,”珠世冲他笑笑,已经没了最初见面的疏离和若有若无的敌意。
本就是温柔至极的性格,担忧的情绪很快就压过了珠世自己的负面感情:“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对火彩大人身边出现的人都有些不放心——但是既然她愿意引到这里来,说明您至少现在是值得信赖的。”
“某些原因……是指黑手党?”
“欸,是的。”
珠世看着自己叠放在膝上的手掌,怔怔出神。
“火彩大人很强,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那位大人所拥有的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强大。”她轻轻咬着嘴唇,神情落寞又悲伤:“牵扯太多,束缚也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我们陪了她几百年的时间也没办法时时刻刻——”
“请您等一下。”
夏油杰神情微妙的打断了珠世的话。“陪了几百年……你们难道不是人类?”
“什么?我们是鬼这件事您不知道吗?”珠世眨了眨眼睛,茫然道:“……您和火彩大人难道不是因为‘鬼’最近活动愈发频繁、没有时间照顾那两个孩子所以才把她们送过来的吗?”
夏油杰:“……诶?”
珠世:“……诶?”
雪白纸门被刷得一把拉开,莫桑站在那儿,面色沉沉的看着浑然不知自己随口说了什么的珠世。
温柔娇美的鬼女看着夏油杰毫不作假的惊诧表情,又抬头看了看莫桑的眼神……
她抬起袖子,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嘴。
***
“来解释一下吧。”
在珠世疯狂道歉的声中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那里,不过没有回高专,夏油杰拽着莫桑在一家环境清幽的咖啡馆里坐下,刚刚在位置上坐好,他立刻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鬼是怎么回事,没时间照顾又是怎么回事?”
夏油杰眯起眼睛,语气近乎咄咄逼人:“你不是因为顾忌悟的情绪才把那两个孩子送走的吗?”
莫桑的目光有些奇异的游移:“这个要怎么说呢……应该是一个前后因果的问题,因为悟和那两个孩子相性不合的话不必要的麻烦会很多,而接下来我会很忙,所以才会把真依和真希送到狛治那里去……”
“……莫桑,”夏油杰单手托腮,语气缓慢地和她重复:“你没有解释鬼的问题,也没有解释珠世小姐和我说的事——她的语气里可是觉得我应该知道你们说的那个‘鬼’在做什么的样子啊。”
莫桑徐徐端起咖啡杯,挡在自己面前。
“因为很多原因,目前咒术界的大部分是不知道‘鬼’的存在。”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夏油杰盯着她,忽然冷笑一声。
“……咒术界。”
“你还真是用了个相当广泛的词啊。”
夏油杰耐着性子继续问:“你说咒术界的大部分,那是不是还有人知道‘鬼’是什么。”
莫桑慢吞吞的开口:“你们的老师夜蛾正道……还有硝子也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桑有点心虚的转开了目光。
“……大概就是,第一次你邀请我离开高专出去执行任务的那一天?”
夏油杰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时间,须臾静默后,某个恶劣至极的推测结果缓缓浮上了他的脑海。
如果是那个时候就开始的话……
那在伏黑甚尔攻击他们的时间里,她——
夏油杰强压下心里瞬间翻滚几近沸腾的种种糟糕情绪,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心平气和,勉强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温和神态:“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帮忙还是能做到的吧?”
莫桑重新转回视线,平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夏油杰。
“悟和杰的话,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低声道。
夏油杰发出不可置信的叹音:“哈!?”
“因为你看——”莫桑慢悠悠地开口,“如果不是珠世说漏嘴了,你根本没有看出来珠世和狛治不是人类这件事吧。”
夏油杰下意识地开口争辩:“那种事情你教了不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又来了。
那种成熟的大人居高临下地看待不懂事的孩子胡闹一样的无奈表情。
“……就算我教你了,你们当真能确定自己处理的每一只鬼都是‘鬼’吗?”她的声音温和,却有着无法忽略的冷漠:“鬼和人是存在转化过程的,如果要杀的是即将转化为‘鬼’的人,你们能完美的说服自己自己是在除恶而不是杀人吗?”
“杰,祓除恶念聚集而成的咒灵和杀死恶鬼,本质上是不同的。”
她放下杯盏,语气重新缓和了下来。
“我不觉得你们拥有这样的觉悟——你也好,悟也好,光是面对祓除咒灵时需要面对的残酷代价就已经筋疲力竭了,鬼的存在会进一步模糊你们的概念和自我界定的底线……某种意义上,咒术师们的祓除对象是不曾存在于旁人眼中的咒灵,也算是另一层道德的解脱。”
英灵环视着咖啡馆里错落坐着的人们,最后看向脸色难看的夏油杰,轻声道:“没关系的啊,不是说了吗,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莫桑伸手,微凉的指尖点在了夏油杰紧蹙的眉心,含笑的眼中波荡开细碎清浅的温柔。
“杰不是说过要以术师的身份拯救他人吗?那就只需要做好术师的事情就好了。”
夏油杰沉默着,直到莫桑的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好啦,还在生气吗。”
她声音柔柔,摊开手掌等着他过来,像是哄着胡闹任性的孩子。
“该回去了哦。”
***
当天晚上,夏油杰用一阵毫无停歇的敲门声强行敲开了家入硝子的房间门。
头发杂乱顶着一双青黑眼圈的女孩匡地一声拉开房门,点了一半的烟卷叼在毫无血色的嘴上,一截银灰色的烟灰颤颤巍巍的黏在上面,摇摇欲坠。
夏油杰面无表情,他举着那只曲起指节敲到发红的手掌,坦然直视着家入硝子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
“我和悟去护送星浆体的任务期间,莫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猛地抬起眼,月光映入她的眼底,像是锋利刀锋上流淌过的寒光。
家入硝子嘴唇颤动,银色的烟灰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许久之后,她才发出一声低哑的嗤笑。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反应过来呢。”
硝子侧过身让出路来,冲着夏油杰摆摆手。
“要来听故事吗?”
——不过是个很简单的故事而已。
家入硝子不擅长讲故事,平铺直叙的描述,简单直白的勾勒出客观的事实。
有关无数个夜晚中的全新工作、有关咒术界扑面而来的贪婪、有关人与鬼之间始终不曾展露在年轻咒术师们的残忍界线、有关某个人无声隐瞒下的二十四小时……
她描述的语气和她手中的手术刀一般,纤细精巧,却足够锋利到可以破开任何一个人的皮肉和脏腑,挖出最内里最柔软的血肉。
这故事一点也不长。
但是足够夏油杰沉默太久的时间。
直到他走回自己的房间走入浴室,直接打开淋浴花洒让冰冷的水流击打在自己的脑袋上,夏油杰才盯着飞溅无数水花的镜子里的自己,迟钝地找回了飞散许久的理智。
因为是咒术师,所以比任何人都知晓人性的丑恶。
因为是咒灵操术,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些咒怨恶意凝结而成的东西有多么恶心。
因为有着无比信赖的后方,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放下那些沉重的枷锁,遵循自己的心意继续往前走下去。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赤身站在冰冷的水流之下,他无法遏制自己的大脑回忆起盤星教最后见到的画面:五条悟环抱着天内理子的尸骨,唯一的救赎者面无表情,而其他的人群面带愉悦真诚的微笑,为她的死亡鼓掌喝彩。
硝子和他提起鬼的问题,莫桑的担忧他大致也能理解。
以普通人的理解能力,大概无法理解什么是鬼的存在。
他们只会看到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被人毫无理由的直接杀死,毕竟憎恶他人不需要代价、侮辱他人不需要代价,他们只需要单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需要去理解对方究竟是在做什么。
由于无知的愚蠢生出的庞大憎恶与单纯的祓除咒灵是不一样的。
……鬼和咒灵是不同的。
祓除旁人看不到的咒灵的咒术师们,可以安心活在他们的世界里。
而在这个世界里,驱鬼者……大抵只能活在旁人无法理解的憎恶之中。
这是强者的责任。
这是莫桑自己的意愿——甚至摒弃了他们的想法,一意孤行的意愿。
因为她是幻想化身的英灵、是人类英雄史的具现化、是人类梦幻般理想的神赐造物。
所以她理应承担这些。
……
夏油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脑内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尝试。
他把死去的天内换成了莫桑,把后面鼓掌喝彩的人乘以千百倍的数量……
——那一瞬间,他忽然冷得几乎快要窒息。
当天晚上,夏油杰做了个梦。
在群鬼堆砌的尸山血海之中,莫桑·伽拉泰亚沐血而立。
本应圣洁无暇的神赐造物被污血浸透,她站在和平的另一端,再一次被挖开的胸腔碎裂空荡,从容接受了自己被世界抛弃这一事实。
咒术界下发了追杀的指令。
不,应该说全世界都下达了类似的命令。
莫桑·伽拉泰亚被重新定义成诅咒、叛徒——最后,是灾厄。
而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眼神仍然温柔又平静。
你要杀我吗,杰?
英灵微笑着,血珠从她脸颊旁边滴淌滑落,像是未来得及在她眼中凝聚的血泪。
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站在这儿让你砍下脑袋带回去哦。
算是……另一重意义上的世界线收束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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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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