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这么一出,回到住处的苏大小姐早就没有了困劲儿,她平复了心情,坐在宽敞柔软的贵妃榻上,听着小丫头们进进出出忙活,随口问道:“如云,我走之前叫你将客房的装饰摆件登记造册,你做的如何了?
如云放下手中的绣活儿,从塌边的小凳子上起身,怕惊扰闭目养神的苏大小姐,轻声回道:“都好了,饮华轩有些锦缎瓷瓶我不识得,还是被分到您院儿里的绣竹姑娘,叫上程府里的丫头们一齐取了往年的册子帮着看的。见您还没回来,想是在陪着程家二小姐用饭,院子屋子又是极精致的用不上我,便绣些个帕子香囊打发时间。”
苏稚宜很是满意如云的聪慧乖觉,便取拿过档案翻看,字迹虽不能与常年念书习字的闺阁小姐相较,但也称得上是工整干净,苏大小姐只觉赏心悦目,随即惊叹赞许道:“这字真是不错,幸亏我及时发现,方才不算埋没你。”
甚少被人夸奖的如云有些羞涩,腼腆着小声道:“大小姐的字才是最佳,婢子不过是年幼时随家父念《百家姓》才略识得几个字。后来他过世,婢子被送到几个府里做丫头为家中的弟妹们换些银子,习字荒废多时,已早不如从前了,哪里还担得起大小姐这样夸奖呢?”
苏稚宜这才打量起曾被她忽视的如云,除了在临川城那惊心动魄的夜晚后,大小姐只记得她面对倔强的眼神,漆黑发光的眸子闪着对求生的渴望,叫她无端想起深陷泥潭的自己,素来深信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苏稚宜头一次愿意利用完如云后,放她一条生路,还将她带在身边到上京城见世面。处置完苏南身边手脚不干净的小厮睿杰,苏稚宜如约叫凌霜给了如云配了有解药的茶水后,她们二人便再无交集。
因着唐夫人的大手笔,苏大小姐身边的婢女们也穿上了同程府女使们一样规格料子的衣裳;不过为表内外有别的区分,程府本家的穿淡牵牛紫,而随同苏稚宜的多着浅浅的水红色衣衫。如云的模样本就周正,换上衬肤色的衣裳,细看下自然比刚被送到苏府时舒坦许多,想来日后有程府更周到的饮食,不间断提供的燕窝牛乳或糕饼果子,还能出落得更好,苏稚宜愈发欣慰地翻看着册子道:
“你的字好就是好,合该自信起来,何必这样谦虚?难不成,还硬要我鸡蛋里挑骨头,非说出个不是来不成?不提别人,凌霜跟在我身边学着誊抄账本、抄录书卷、临摹字贴的也有五六年了,写的竟比不上你一半好,不过也可堪入眼就是。”
正逢凌霜奉了茶水从外面回来,守着的两个小丫头打了帘子迎她进来,冰凉的水晶珠帘儿晃动着碰撞间窸窸窣窣的,很是好听。凌霜虽也一路舟车劳顿,但见程家众人除了那冒犯大小姐的灰毛皆是好相与的,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看着比在压抑的苏府还要欢快放松许多,此刻听得苏稚宜的取笑,她难得赌气般发起牢骚,脆生生地说道:
“大小姐这是嫌弃我了?也是,在程府,只要您高兴,想要多少会书法的丫头们不成呢?”
苏稚宜边认真读着小册子,指尖挨个儿点过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的陈设器具名称,从锦被茶具到玉石盆景,无不被分类记录得仔仔细细,听着凌霜的抱怨也不禁失笑,如云瞧着大小姐并未动怒,方才打趣道:“从前我只知,凌霜姐姐是最稳重不过的,怎的如今这般孩子气起来?”
苏稚宜端起锦地纹的蓝彩茶盏,想着从到程府里就没断过的一盏接一盏好茶,对一分钱一分货的老话深以为然,连扫去茶叶浮沫用盖子敲击杯身的声音,都比芳菲苑几百年不带换一个的便宜茶碗好听,与外院儿小丫头们的嬉笑声混在一处,倒是意外的和谐。苏大小姐打心眼儿里喜欢活泼的女孩子们,总觉是自己管理有方兼调度人员得宜,才教得她们做事又快又好不说,还有些闲暇时间玩耍放松;二来,丫头们说说笑笑的,叫不常被允许出门却性格极为外向的苏稚宜深感活力满满,年轻许多。见凌霜放下整理好的包裹,和如云追赶打闹着,也不打算阻拦,只叙叙道:
“哎呦,这闹腾的!我是来程府做客的,非亲非故,又不常住,自是要懂规矩。一纸一笔,一事一物,心中都要有数才好,免得日后东西多了少了,有嘴说不清。”
见凌霜和如云敛了神色记下,苏稚宜很满意,复而拾起自己最拿手的老本行 –分配差事。大小姐利落地吩咐指派道:“叫跟着咱们过来的丫头去隔间库房,取我那靛蓝缠枝纹样的小圆钵,就是胭脂盒大小的那个,申初一刻放到隔壁书房,别记错了。还有,这记录簿做的不错,凌霜去取些碎银子,赏如云和绣竹各三百钱,完事儿你们也去用饭歇着吧!方才眉染没去侍午膳,想必已收拾好书房了,我即刻过去。”
如云怕她收回赏银子的成命,忙千恩万谢地谢过大小姐。想想自己入临川城的苏府前,因着囊中羞涩没法打点人牙子的管事儿,饶是自己会些文墨,也只得了到苏府做些浆洗小厮护卫们衣物的下等差事。眼睁睁羡慕着略有些门路的姐妹们被卖去伺候各府公子哥儿和小姐们,如云却每日昼夜不分地忍受着汗馊味儿洗脏衣服,同在一处给小厮们洗衣的老人儿们嫉妒她年轻有姿色,把自己的活计推给她搓磨更是常有的事。如云自然不是没有从前读书人家小姐的脾气,可人穷志短家世败落,她没胆子和这些老人儿们闹翻,只得忍下来赚些窝囊且油水少的辛苦钱。
后来自己不过按部就班交还些干净的衣服,竟被苏老爷身边的睿安盯上了,天天来说些四六不着的油腻话调戏不说,拒绝多次也无用,惹得洗衣婆子们对自己恶言恶语更甚,好处费一个子儿都没多,活儿和打骂倒是更多了。如云都快绝望了,不明白为何单单自己如此倒霉,直到出发前的睿安叫她给苏家那叫人捉摸不透的大小姐茶水里下药,她才觉得是个解脱,大不了被逐出府去,抑或是给大小姐抵命罢,总好过被酸臭的睿安纠缠不休。一句话言明:活着的抠门睿安没法叫如云的生活更好,却有本事将她本就贫苦难过的日子搅和得雪上加霜。
临出发去上京城的那个夜晚,冰凉尖利的银簪抵在喉管,再近一寸就能要人命的。如云惊觉自己还是想活下去的,求生的本能推着她一股脑儿把睿安的勾当全交代了个遍。后面的经过她不甚清楚,只知睿安死了,又似乎牵扯到三小姐,苏老爷严令府中不得再议论此事,而自己跟着大小姐顺利来了上京城。现下凌霜办事很是爽快,正自储物屉子里取出装贯钱的荷包,麻利地称了自己和绣竹各三百钱。如云如获至宝,谢了恩忙捧在手心,后仔细收在袖中包裹严实,想着用这钱为弟妹在铺子多买二斤细面肉食,置一件新衣。
从前在苏府做浆洗丫头时,常听婆子们闲话府里的少爷小姐们,想尽办法到二少爷和三小姐房里伺候的自是不在少数不提;大小姐那里却像是个铁桶,什么事情都打探不出来,只传闻她本人极不服管教、不苟言笑、个性古怪,和大家小姐温柔典雅的规训是半分也不相干。上到账房和分管衣食吃用的管事,下到烧水洒扫的丫头还有厨房里的粗使婆子就没有说她好话的,却也从不敢敷衍着做事触怒她,轻则挨顿打,重则消失再无音信。如云却觉传闻不假,但并没说完全:拿着簪子威胁要取人性命时的乖张狠戾是真,可随同苏大小姐乘程家的马车入上京城歇脚时,她会亲自掏银子给身边丫头们添茶水果子,甚至怜自己贫苦体弱,还叫凌霜额外给买了红糖包儿揣上。
眉染一串儿银铃铛般的笑声自院子向内涌入,打断了如云的思绪,她顶着双螺髻并小流苏穗子和几朵俏皮小花,腰间系了个简单的仙鹤祥云玉佩当装饰,欢快地汇报着:“大小姐安,婢子在书房备下了笔墨纸砚。按着您的规矩,纸已用正尺压了,润笔的水是温的,笔洗连同毡子也铺好了,只待您过去就给您磨墨。”
苏稚宜不愿再耽搁,忙带上一叠卷宗,扶着眉染快步离开了。圣旨要自己帮着定些女学的课程,她深信读书才能明理,自是想要女子们都熟读四书五经才好。《女则》与《女训》自然不在苏大小姐的考虑之列,除了银子,她幼年字还没有认全之时,最爱的就是芳菲苑陪嫁过来的四书和《诗经》《春秋》,时时缠着母亲要看。柳夫人为央求大女儿好歹长些女德,只好硬着心肠下规矩,若背不下女则女训,便不教读书识字。苏稚宜小时候不懂连吃用都难保且自由都没有的姑娘,为何要学习辅佐丈夫、打扮得体优雅,当然现在她也没想明白;只当时为了柳夫人手里各种文集的注释本和注解册,硬着头皮违着心思才读的下去。
程府的书房内,苏稚宜于白纸上默写早已烂熟于心的四书名句及注解,回想起收到的女学要求,又加了书信中提到必不可少的古筝舞蹈诗词女红;唐夫人也在言明,这四项可是信国公兼海宁总督的陈家夫人指定的,她早就定下了礼乐和舞艺诗书的女官们,只待开学后走个形式公布,容不得有半点改动。
老一辈夫人们大约没读过男子们科举才看的书卷,即便是出身贵族的世家小姐,家里支持识字读书的也是凤毛麟角。苏稚宜不欲在唐夫人面前卖弄学识,又想着夫人们大多忙碌,没什么时间细品这奏报,便只挑了《大学》的修身齐家平天下、《中庸》的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孟子》的人告知有过则喜、《论语》的吾日三省吾身、诸如此类的重点句子和注解,还有读书与大云社会关系及发展的主要关系阐述。
午后的骄阳偏了头,沙漏滴滴答答送走树影,申初二刻时分,苏稚宜带了眉染和一个引路的丫头准时出现在唐夫人住的翠华居门口。苏大小姐正疑惑院子里为何多了些账房伙计打扮的,就见小丫头草容客客气气地迎了出来,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边带着笑意说道:“苏大小姐安好,我们夫人午睡早就醒了,只是现下还在见各个铺面的掌柜,理完事就来。”
苏稚宜点点头,眉染服侍着她于正厅的圈椅上坐下,双臂随意地搭在光滑的木质扶手上,立刻有机灵的丫头们奉上了厨房午后得的点心,草容方才解释道:“这龙井茶糕,还有银耳枸杞花生露是二小姐和其他来往的姑娘们平日甚喜欢的,又好克化,夫人特吩咐给您制些,图个新鲜。”
大小姐老早就见小几上摆了糕饼,现下进了里间才觉清香扑鼻,一猜便是手艺好的厨娘们按着程府的秘方,为了招待客人用心做的。苏稚宜笑着赞道:“有劳惦记,真是难为你们做的这样精致。对了,我写了开办女学的几卷课程文书,想着交给你们夫人的,还烦请你通传下。”
草容忙应了,恭敬地道:“是,您且在此宽坐片刻,婢子这就去。”
待草容退回到里屋,丫头们并没走远,只低头垂目在厅正门守着随时等候差遣,苏稚宜捡一块儿尝了,龙井的清苦和茶糕的甜香融合的极好,软糯之余又觉唇齿留香。用过一块儿糕点和甜水后的大小姐趁着丫头们并未注意自己,叫上跃跃欲试的眉染,悄悄将剩下糕点的四块儿用手帕包起来,想着虽可惜不能带给母亲,给房里的小丫头们分了也好,又顾及着不宜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便故意剩了一块儿在碟儿里没有拿走。
包了糕点的苏大小姐轻甩了水粉色梅花帕子,擦拭唇角后才静下心来细听身后的动静。里间隐隐传来册子摔到桌案上的声音,还夹杂着唐夫人略不满的声音,她愠怒道:
“周掌柜,万掌柜,我说了多少次,金玉堂和华衣坊的账册每三个月都要清一次,怎么都快四月中旬了,还各有一笔账目对不上?你们到底是没能力,还是没上心?真不想干,就都给我滚蛋!”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可吃瓜的心人皆有之,苏稚宜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听着厘头的动静。那被点名的两个掌柜像是怕极了,只听扑通两下,两人颤着声音说道:“夫人请息怒,是礼部尚书王家挂的账没收上来,可小的们真尽力了。这三个月里,他家大小姐在咱们华衣坊定做了春季衣裙八套,袄衫袍子还有披帛各五件,是六百五十两银子;他家公子只挑了五匹锦缎,并没用绣娘裁剪,这二百五十两银子倒是早已清了的。王府账房只说小姐们这三月的份例,包括脂粉头油和衣衫首饰,统共就五百两银子,故而只肯给这么多。跑上门的次数多了,他家就说咱们程府和您母家承义伯爵府唐家的买卖大,自然不差这一宗儿,等下月的份例到了再慢慢儿补上。”
唐夫人火气更大了,纸张衣料被哗啦啦扫落一地,而后竟冷笑出声:“没银子?那就别眼大肚子小,超着预算来找我们家的铺子做衣服首饰啊?上到国公侯爵伯爵府的熟客,下至寻常朝臣妻女们,我不是没见过,都是按着咱们的规矩时辰来的,哪一次倒欠银子了?我们买卖做的再大,和他家欠着一百五十两不交有什么关系?我还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皮的人家呢!”
怪不得唐夫人抱怨,王荀尚书是务农出身家底不厚不假,但他的继室李夫人怎么说也是宣平侯家的大小姐,庶出三妹还是宫中生有莲阳公主的李修仪。即便是宣平侯府无人在官场担任要职日渐败落,可到底有些祖荫的田庄产业,叫人很难相信这一百五十两银子都要赊账。掌柜们心底更是抱怨连连:金玉堂和华衣坊的名号何等响亮风光,过府收银子时的账房先生们大都客客气气的,富贵人家还会多赏些辛苦路费或赐好茶饭,哪有像王家这般的。
贵夫人只核对着仓储记档和两间铺子的账本,半晌没出声,赵妈妈严肃略带责怪地斥责道:“糊涂东西们,难道夫人算数还不如你们?叫你们来,就是要想个法子解决,不是让你们惹夫人生气的。”
跪在一旁的金玉堂掌柜磕了两个头,又结结实实扇了自己两巴掌说道:“是,妈妈教训的是。那王家的大小姐二月三月里还打了个金镶玉璎珞圈儿,并三只金镂空绿松石戒指,金玉堂这三百两的账目至今没平呐!小的同周掌柜跑了王府五六次,只得了这五百两;后来求爷爷告奶奶的,连买办妈妈们都求了,他们只道公子小姐不沾染银钱便再不言其他。小的们和手下怕开罪王府,尚书夫人和小姐又和您同二小姐日常走动来往着,怕伤了面子,实在不敢再去了。小的们无能,求夫人责罚。”
唐夫人喝了口茶平复心绪,王府的下人们简直是将程家和承义伯唐家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羞辱,想着没回来的四百五十两银子一阵肉痛。两府虽不差这点儿银子,可生意人自带的精明还是叫她窝火,她冷冷道:“你这叫什么屁话?挂账收银子那叫天经地义,怎么欠债的倒成了大爷?就是闹到圣上和官府面前,我们程家和承义伯府都是不怕的。我记起来了,腊月里他们家做的十几件棉袄毛皮,还有金银节礼,都是过了几日才清的,差点儿成了坏账。行了,这事儿也算你们尽力了,都起来吧!”
二人如得大赦,揉着酸痛的膝盖颤巍巍起来了,周掌柜低声问道:“小的斗胆请夫人的示下,那王家的账,您打算如何处置?”
眼明心亮的唐夫人自然老谋深算,拢了拢耳后刚使了桂花头油的鬓发,叫赵妈妈将账册交还给两位掌柜,胸有成竹地吩咐道:“收上来的五百两银子一分为二,先记在各自负责的账上,剩下的我和老爷商量着办。再者,传我的命令,王家欠的银子收上来之前,任凭谁去请,华衣坊的绣娘们都不许上门给他家裁新衣裳,夏衣料子也不给看;金玉堂的伙计师傅们,不必过王府送新到的首饰了,我确实不缺他家这一桩生意。铺子里若有敢背着我私自前去,不论是谁,我只同你们算管教约束底下人不严的错处。自然,若为此王家又倒欠银子了,一应损失和晚收上来的账,我只知叫你们二人照价赔偿垫付,听懂了吗?”
见着两个掌柜服气地瑟缩着大声答应了,唐夫人才挥手放他们退下,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掌柜们最怕夫人动真格的,此刻被训得像霜打的老茄子,由小丫头们引着灰头土脸地离开程府了。
赵妈妈搀着唐夫人起身活动筋骨,有三个丫头引了她去隔间去净手,待她回来躺下闭目养神,四五个小丫头轻车熟路地为她捶腿揉肩。趁着美妇人皱眉翻身的功夫,丫头草容忙插着空当儿道:“禀告夫人,苏家的大小姐到了,说带了学堂的文书要给您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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