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稚宜正与扑过来的程靖柔推手玩闹嬉笑,冷不防听长辈训话,便暂且推开靖柔,老老实实地回话道:
“夫人,我之前极少和旁人打麻将,闲时不过在屋里和丫头们弄绣品,应是手生无经验才输的。”
唐夫人见她说得认真,便知是苏稚宜缺钱,在家中除了发放月钱,其余的府上资源,她一个都享用不上,还需和丫头们做针线卖绣品,补贴小金库,或用来打赏下人听消息,或满足口腹之欲。这便是苏南的拿手好戏:得了侍郎的高位,便见不得苏稚宜比她过得舒坦。大女儿手中无银两,谈何宴请姑娘千金做客、结识人脉?将其圈养家中不见外人,不与外界沟通,便只能做个天真的睁眼瞎,离了家门便六神无主,被人蒙骗。唐夫人暗笑苏南的如意算盘怕是落空,仅需宫中女官稍稍点拨引导,便已是待人接物得宜、情商满分的苏稚宜怎会是池中之物?
苏南确实有变态的嫉妒心,他靠柳夫人的关系得了知府之位,之后几年因无为民做事的实绩,便没得圣上提拔进上京城。他将没能继续加官晋爵的黑锅全甩给柳夫人,觉得是她在圣上皇后处说不上话才如此,便一改在柳夫人父亲处求亲的谄媚面相,从此对柳夫人横眉冷对、时时讥讽她是个无用之人不该活在世上,更是在她生子、生病时,故意拖延医药,在月子期间要求她随叫随到,接受羞辱测试。苏南还有许多脑子有泡的神操作:他经常借家中许姨娘生的是儿子,而柳夫人生了没用的女儿,名正言顺地克扣其份例,却对莫姨娘生的庶三姑娘很宠爱,以此刺激柳夫人。
苏南敢如此胆大妄为,羞辱柳皇后的表妹,究其根本就是他并未受到任何高位人员的惩罚:柳夫人的父亲觉得送走女儿出嫁便是完成了任务,柳夫人过得好与不好,永远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只会教柳夫人求饶低头,好生与之相处;柳皇后身为大云国母,为保不偏袒外戚的公正名声,对表妹的遭遇永远视若无睹,倒是她亲生的二皇子和昭阳公主,看不过眼时,会在父皇处说公道话。
柳夫人的悲剧,起源于身边人的淡漠,纵容苏南作恶也没有惩罚,便愈发嚣张。苏南靠卖官鬻爵收受了大笔金银宝器,又将部分献给礼部尚书府的看门狗,层层盘剥后还是将赃款的大头送至王荀和安将军手里。几年时间,几万两黄金进了安、王的府邸,终于给了苏南礼部侍郎的回报,也是日后清算时的催命符。
且说回程府花园的牌桌,这样主动分享战斗经验的胜方MVP可不多见,苏稚宜便竖起耳朵支棱起来,唐夫人招呼着苏稚宜也尝些山药糕,莫要被靖柔炫完,而后才认真说道:
“稚宜,牌技生疏只是一部分原因。麻将分为起手牌、出牌、抓牌,起手牌你别无选择,出牌便如运气,抓牌考的便是技术和眼力。有人开局握有一副好牌,或因过于执着等心里预设的牌型,错失机会,从而归咎于运气差,不能笑到最后;有人开局不利,却能在抓牌时把握机遇,从而扭转乾坤。有人牌技差又大意自负,送他一把好牌也无用。牌桌上,确实有人先手和运气俱佳,不过终是少数。”
唐夫人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她也在考察苏稚宜的悟性,是否有栽培、并在关键时刻托她一把的必要。苏稚宜也完全没辜负唐夫人的期待,很快便消化了唐夫人的长难句,片刻便明了:起手牌便指各人的出身,家境富足还是贫苦都乃命数;出牌后抓牌,便如先有舍才会得。有些话不宜直接宣之于口,便只好借麻将暗示。思来想去,苏稚宜的反驳型人格再次上线:游戏怎能和人生比较?
她苏大姑娘打麻将可以为了哄人高兴,故意掉落或错过几张好牌,让牌友多赢几局。可她的人生观绝非如此恭敬礼让:欺负到苏大姑娘头上的下人,有死有重伤,全都是苏稚宜把握住机会、并且眼疾手快反杀的杰作。比如在临川城的苏府,因言语冒犯柳夫人,被苏稚宜反手下了雷公藤粉末而毁容惨死的翠儿和小郑;还有启程前往上京城当晚,听了苏南命令偷照身符帖的睿杰,被她一根金簪顷刻扎入脖颈,送上了西天。
这些心里话和往事,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让唐夫人下不来台,苏稚宜抬臂转了转腕间的蓝飘花翡翠镯,是她初到程府时,靖柔为表示姐妹间的亲厚而送的,几支同款不同色的镯子正戴在上京城另几位贵女手上,她立刻想到唐夫人兴许是暗示上京城的朝堂之争和机遇,便笑了笑道:
“夫人说得是。好的起手牌和牌技共存称得上是可遇不可求,纵是如此,抓牌时也总有被别人截胡的时候。所以,您想说就算像我这般,起手牌不佳,只要用心找上家或别家的打出来的牌,也有机会取胜?”
唐夫人暗赞其脑子好使,点点头接着道:“你知我如何看出你是个生手的吗?你一上牌桌,神态就无比纠结,你恐惧输牌后露怯,让人看笑话,便直接佯装松弛,放弃努力的机会,这心态怎么成?还有,你每每抓到心仪的牌组,明显笑得开心,跟你认真算牌的样子反差格外大,喜怒皆形于色,叫我怎么瞧不出你想凑的牌型呢?”
若说方才的苏稚宜还觉唐夫人的总结过于理想化,如今才是真正服气了:唐夫人可以应付一帮官差后打牌、吩咐下人做事、静待宫中消息时沉住气,面不改色地做庄,还能将她和牌友们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且唐夫人一下子点明她优柔寡断、踌躇不定、浮躁,日后都是大忌。愣了片刻后,苏稚宜方心悦诚服道:
“夫人一针见血,我受教了,只是有一事不明。您才送走那群搜查园子的官兵,如何做气定神闲又一心多用,既能筹谋着府中琐事,又能在牌桌上闲话家常,谈笑风生呢?”
唐夫人拿出身上的手帕,拭了拭唇角,高深地道:“心态,万事了然于胸,信心自然来。你经历多了,会明白的。”
苏稚宜是满心的敬佩,脑中复盘起唐夫人于花园中大胜官兵,又在圣上处得了好印象的全过程。唐夫人先是高瞻远瞩,得到搜查的风声便紧急换上了朴素些的衣裳,又卸去两件略名贵的钗环,叫有心之人无法拿其奢侈的装扮做文章。后有她寸步不让,守在门口,面无慌乱地给领头官差递上装了黄金的荷包,擒贼先擒王,这便掌握了节奏和主动权;果然,官差们无利不起早,收了重礼便客气地给出了搜查令。最后便是唐夫人提出叫自家的仆从跟在官兵身边看着,防止有对家的人混进搜查队暗中使坏,放进去些不该出现在花园里的东西。有了先手的一番铺垫,官差便允了这合理要求,这才有惊无险,远程协助程澈打发了官差,让流言不攻自破。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没有唐夫人应对得当,威风凛然端坐于花园,展示各项购入土地、安置民众的契书,就算圣上有意保住他亲自提拔信任的程家,也难以服众。这便是苏稚宜心中,泰山崩于前而临危不乱的女中豪杰,夫人堆里最具魄力的英雄,也是让程家宗族子女最有安全感的存在。
谈话毕,只剩下小银勺切割糕点、女使们收拾牌桌和碗碟之声,苏稚宜也在品着上好的红茶解腻,赏风景之时便见一走路带风的中年男子乘船而来,身着官袍,后头还跟着小厮,她便知是从宅子到花园来寻夫人的程澈。待程澈进了阁楼,程靖柔和苏稚宜便齐齐站起身来,向程澈行晚辈礼。程侍郎并太在意虚礼,很快便摆摆手叫二位姑娘免礼,而后颠颠地跑到唐夫人身边坐下,感激夫人应付官差的辛苦。
唐夫人见夫君赶到难掩兴奋,却强撑着别过脸笑骂道:“咱们花园的开销都是按正规流程走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也平安归来,得了那样重要的差事,又升了官,自然是圣上的隆恩庇佑,我倒是不累。倒是你,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给你备下的汤粥小菜,厨房热了好几遍了。早知你回来这么晚,我就不该管你!”
程澈没有丝毫介意,反倒笑嘻嘻地哄着道:“别啊夫人!我就等着回府,陪夫人用饭说话儿呢!刚才不过是圣上派内务府的人,往程府赏赐新制的礼部左侍郎腰牌。人家是宫里来的,我得好生谢过才安心。”
苏程二位姑娘都在暗戳戳地偷笑,却听唐夫人不依不饶道:“那也用不了这么久啊?你瞧,都到午饭的时辰了。”
程澈摸着袖中的四百五十两银子,一阵欣喜地接口道:“我路上确实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那是给夫人置办惊喜去了。”
苏稚宜心说她一个外人,再乱听人家的内事便不礼貌了,便请求在园中闲逛,靖柔也跟着起身避嫌,唐夫人喜欢苏大姑娘的分寸感,便说道:“刚刚官兵们来一阵乱搜,园子里的花儿朵儿难免磕碰。我叫了人去收拾,你们也去看看吧!”
两位姑娘行了礼便告辞了,走至台阶处,苏稚宜礼让地请程靖柔先行,程二姑娘很满意苏稚宜的恭谨,开开心心打了头阵,带着苏大姑娘去了她新弄的百花长廊。待赶走了发亮似电灯泡的姑娘们,程澈自袖中掏出他逼王荀替女还的一叠银票,唐夫人疑惑地接过点了点,正是四百五十两,又掐指对了对数目后瞪大了眼睛道:
“这数目不是王家欠华衣坊和金玉堂的银子吗?我不过念叨几句,你竟真能让他家乖乖掏钱?”
程澈摸了摸鼻子,正色道:“你为了这笔银子,着急上火好几日了,我怎能袖手旁观?,一码归一码,于私,咱们可以不记银钱,厚礼相赠;于公,他家欠债,理应还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正好,趁着王荀一党的郭堂和姓路的前大皇子长史,因诬陷昭阳公主和咱们被清算,各处办事官员掌柜对圣上的意思心如明镜,都知要和他划清界限,对他冷脸以待。我直接把王荀带去了钱庄,让他自己用礼部尚书的腰牌支取了现银,这才逼着他把欠款还给咱们。”
唐夫人心道时局变幻莫测,王荀竟还不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非耍先皇旧臣的派头,圣上自然枪打出头鸟,不过眼下得了欠款,还是很痛快的。夫君又如此关爱记挂,唐夫人心下一暖,叫赵妈妈给她太阳穴上了薄荷柠檬膏,一面命花容叫两个铺子的掌柜们午后过府,将银子登记入账,顺便叫几个手脚麻利的稳妥人,按各府夫人钟爱的花色,拿夏季衣料来分配。耳后,程唐二人歇息片刻,便一道乘船回了程府宅院用饭,并打点程澈午后往临川城的马匹行装,只留程苏二位姑娘在园中赏花。
苏稚宜上下打量着临水而建的廊桥,蜿蜒却不见拥挤,屋檐高而阔,最适遮阳避雨,每行至亭中拐角的曲折处便能见到一花卉盆栽,此乃百花长廊的最精妙之处,便脱口赞美道:
“长廊在诗人笔下都略显伤感,不是‘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的寂寥,就是回廊独坐时,月胧云暗重门锁的孤独。不过有了花朵们点缀,多了春意盎然的生机活力,少了落寞单调。你的心思,真是奇巧无比!”
程靖柔正欣赏着她的设计,见苏稚宜能如知音般懂她,连连激动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想,这么美的长廊和园子,为何要给人悲戚苍凉之感呢?我就喜欢万紫千红竞相争春意,长廊有繁华满枝头的景儿,方能体现我们程家的气派。”
说罢二人便漫步赏花,紫藤、绣球、南天竹似是不要钱似的摆着,比翠华居前花圃中的月季还名贵,有松柏、万年青、芭蕉叶之类的绿植穿插其间,盆中又置多种光滑的奇石,中和了花朵的艳丽之色。最绝的是唐夫人因女儿爱花,便派了一波丫头专门照管,每日三次的淋水、捉虫、雨天遮盖。程靖柔走了许久,顿感疲乏在廊中坐下稍歇,便见苏稚宜拿了盆里的石头把玩,又听她问道:
“我在临川街市上见过卖花束和盆栽的,就是没有你家摆着的精神,株也不够大。这样难得的奇花异草,你从哪里置办的?”
程靖柔神色不无得意,欢快介绍道:“这在外面可买不到,是皇商宋家夫人送来的。她家专在春日和秋季贡奉新鲜香花给宫中,这剩下的便到了重臣府里。夏、冬两季的花朵样式不比春秋,不过是用宫中常见的荷花睡莲,或仙客来、梅花水仙一类插瓶。因此宫中在夏天冬日,多用景泰蓝和各色水晶宝石雕刻而成的花卉盆景装点宫室。”
这“壕”气的配置听得苏稚宜一愣一愣,程靖柔也不再言语,赏过花后,春桃来报尚仪局女官和乐师已到,等着考校程二姑娘的基本功、乐理、并指点舞蹈。苏稚宜也找了个清净的凉亭继续研读昭阳公主编撰的《告女子书》和《道德经》,二人告辞前约定一个时辰后,共至饮华轩用午饭。
这厢二位姑娘都找了事做,程氏夫妇也回了翠华居用早午饭。小厨房原备了燕窝八宝粥和点心小菜,谁料王荀在朝堂上突然叫人发难,又赶上官兵搜查程府和昭阳公主府拖延了许久,连同程澈拽着王荀去钱庄几桩事搅在一起,早饭时辰便过了。唐夫人叫小厨房撤掉糕点甜汤,另换了热腾腾的银丝枣糕、小笼包翡翠蒸饺、龙井虾仁、熏鱼片、凉拌珍珠木耳鲜笋并一碗鸡丝枸杞粥来。
程澈很喜欢唐夫人新招进来的几位江南名厨,一饮一食皆对他的口味,便进得很香,见此唐夫人开始念叨着:“明日便是宴川在国子监的第一场结业考试,分文学、历史、理学类各三天。前几日,宴川来信说他考完了想多游玩两日,五日后再归家,左右咱们在临川也给他置了宅子,有地方住着,我就答应了。要不你也多在临川呆几天,就当多陪陪他?”
程澈抹抹嘴继续用着鱼片,摇摇头惋惜道:“不成,圣上新封了我做礼部左侍郎,又开恩叫我主管大将军的接风宴,这样重要的差事,我得用心,不能有半点马虎。我今晚得写信让礼部操办起来,明天就要赶回来,亲去现场看着。再说,宴川这么大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还有喜欢父母盯着的?”
唐夫人也不强求,思来想去这时间是有些仓促,便笑笑道:“也好。官员出城皆住驿站,宴川是国子监的学生,你是祭酒,这结业考的关头,你们父子确实不宜来往过密。我昨日叫人给你常住的驿站传了信,又包了银子放在你马车里,你收好看紧些。我与赵妈妈给宴川备了春日的单衣,晚间的袍子被褥,又缝了新鞋,你记得带给他,看看和不合脚。对了,五日后宴川回家,靖柔和稚宜上的女学就要开课,这一走一回,真是巧得很。”
程澈这时也吃饱喝足,来不及歇午觉便同夫人赶往马车,待赵妈妈和李管家清点物品无误后,才匆匆带了腰牌和照身符帖乘车前往临川,由护卫小厮簇拥着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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