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早,童真打着哈欠,将门背后倒放的甘蔗翻了梢。尔后,他一手抱着襁褓,另一手拎起提前准备好的拜年礼盒,用肩膀顶开门,走下楼梯。
鞭炮和烟花的硝烟味还没散。空气灰蒙蒙的,单元楼门口堆积了一层霉铺烂渣的碎屑。
天气预报说今年是个暖冬,可清晨的温度一点也不含糊。凛冽的寒风钻进鼻子,童真缩缩脖子,打出一个结实响亮的喷嚏。
他家楼上的三胞胎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棉袄,蹲在地上捡哑炮。
听见童真的动静,三个男娃子扭过一模一样的脸,事先排练好般各自朝他脚边扔了一个摔炮。
三声“啪、啪、啪”,干干脆脆,像案板上剁骨头。童真往后跳了三跳。男娃子们“哈哈哈”笑起来。
怀里的婴儿睁开眼睛,不安地哼唧了两声。
童真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斥道:“费头子些,不要迁翻儿,小心炸到眼儿,变成瞎瞎儿哦!”
他是个耐看的青年,五官没多么出彩,偏偏凑在一起很和谐,让人感觉到春天般的和煦,宛若草长莺飞。
三胞胎一点也不怕他,还拍着手围着他转圈,朗声念道:“耙耳朵,怕老婆。挨键盘,跪榴莲,膝盖满是洞洞眼!”
一声清亮的咳嗽。
三胞胎回头看了一眼,吓得像被撞开的保龄球,四散而逃。
林珊蹙着细眉,不满地看着童真:“你好没出息,三个瓜娃子也能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娃子还小嘛,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噻。”
“说了多少次,改改你的乡下口音,别让我爸妈笑话。”
“……哦。”
林珊接过襁褓,越过他走在前边。靴子的细高跟有节奏地敲在地砖上。
小区的地砖有些年头了,被车压,被水泡,早就七拱八翘。童真低头跟在她后边。他的视线拴在她的鞋跟上,一颗心随着她步伐一上一下。
有惊无险地走到大白身边,童真放下一颗悬吊吊的心。
大白是一辆配置普通的家用白色轿车。他们俩是奉子成婚。得知林珊怀孕那天,童真一咬牙,一狠心,花了几乎所有的积蓄买下它。
倾尽所有得来的,童真珍视无比。他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大白。
一个物件,有了名字,就意味着它有了生命,有了地位。童真默默视它为家庭的第四位成员,地位仅次于西西——就是林珊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
林珊走到车边,扯扯车把手上已经褪色的红绸子(还是提车那天系的),说:“都说好多回了,怎么还不摘掉?土气死了。”
“我觉得挺好看的嘛……”童真看着林珊漂亮的眼睛,说话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好嘛,我这就摘嘛。”
童真把四根红绸子摘下来,想了想没扔,悄悄叠起来,连同礼盒一起放进后备箱里。
上车前,他又绕着大白走一圈,小心擦掉落在车上的鸟屎和枯叶,直到林珊不耐烦地催促,他才上车。
刚刚受过惊,西西睡得不深,半路上就开始哼哼唧唧。
六个月大的婴儿能随时在天使和恶魔两种形态之间任意切换。
林珊连忙“咦咦哦哦”地安抚儿子。眼见哭声比爆裂的水龙头越发难以控制,林珊叹了口气,微微扭转身体,掀起一角上衣。
童真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双手紧紧把着方向盘。
耳旁是婴儿吮吸的“咂咂”水声,轻轻的,像羽毛一样飘荡在小小的车厢里。童真的鼻子有点痒。他深吸一口气,把喷嚏憋了回去。
小东西喝饱奶,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林珊掖好衣服,偏头打量他:“你紧张什么?”
童真:“啊?没有啊,我紧张个啥子?”
林珊隐约笑了一下,雪白纤长的手拍拍他的大腿,说:“好好开车。”
手掌的热度莫名灼人。
在绿灯的路口,童真踩了一脚急刹。
林家不算远,开车一刻钟就到了。
初一大早上,大多数人还懒在被窝中,车位不好找。兜兜转转一圈,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寻得一个车位。大白的屁股刚倒进一半,保安笑眯眯地凑上来,立在车窗边。
“十块一天随便停,先付费,再停车。”保安亮出了收款二维码。
“麻广广嗦?上周我来过,还是三块,你默倒我不晓得?”
“春节涨价噻。不涨价,我们的加班费没得嘛。”
“加班费该你们单位出,干啥归到我们消费者头上?”
童真下车,和保安脸对脸,一言一语杠上了。
“你开得起小车,连十块钱的停车费交不起,哪个信哦?”
“不是几块钱的事!”童真很不服气。
“大过年的,遇着个咬卵犟,好恼火哦。”
“您的支付宝到账十元!”
童真诧异地看向林珊。林珊朝保安晃晃手机,转头对他说:“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
保安满意地点点头,撕下一张发票递给她,转脸对童真说:“瞧你三庭五眼挺标志的,还不如一个女人通情达理。”
林珊沉下脸:“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很漂亮,但漂亮得凌厉,让人不敢小觑。
保安莫名其妙:“没啥子意思啊。”
“你的潜台词,男人就该比女人通情达理。换句话说,女人天生不讲理,是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那我们来复盘——还不如一个女人通情达理——这句话,除了性别歧视,你想表达什么?”
保安急得直挠头,“哎呀呀,算球!讲不过你这个大学生,这七块钱我不收还不行嘛。”
停车上楼。
电梯间里,童真立在林珊身后,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妻子的背影是如此高大——尽管她是个娇小的女人,身高不足一米六。
摁了门铃,等了一会儿门才开。
童真站在门口,感觉一阵白光闪烁,好像有很多照相机咔嚓咔嚓——客厅的沙发上坐满了亲戚,纷纷扭头好奇地打量童真。
“好多人,为啥不提前说一下?”童真躲在林珊身后,小声问她。和林珊结婚很低调,连婚礼都没办,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林家这么多亲戚。
林珊耸了耸肩:“我妈也没提前告诉我,好多我都不认得。无所谓,不熟的人,你不用太在意。”
老丈人林树出来迎他们,寒暄了两句,把烟酒礼盒拿进卧室。
扫视了一圈,没有位置可坐,童真电线杆杆似的站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呦呦呦,终于见着外甥女婿喽,长得好乖。”
斜刺伸出一只手,猛地掐了一把童真的脸。他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徐娟微抬下巴:“不仅长得乖,还很能干哩。每回上家来,都是他下厨。做出的菜,啧啧,那是哑巴亲嘴、好得没话说。大姐今天运气好哦,能吃上他做的菜。”
童真家境不好,还没上过大学,一直不受丈母娘待见,难得听到徐娟夸他,高兴得直搓手,恨不得立刻就进厨房露一手。
“那珊珊好福气哦,”大姨不经意地撸高袖管,露出一圈金手镯,“我女婿没啥闪光点,除了能挣钱。平时都是一万两万地给,昨天来拜年,我说不收红包,他就非给我买个金手镯。实心的,小二两重,你来掂掂。”
徐娟的脸色有点发青:“金手镯有啥稀罕,我也有。”
“你那是空心的,手感不一样嘛。”
徐娟看向童真,说:“别杵着,赶紧去做饭噻!”
林珊拉着童真进厨房。
她喃喃自语:“肤浅,这些家庭主妇可真是肤浅!眼界还不如一个镯子圈宽。我可不能变成她们这样。”
童真有点慌:“好多人哦,我一个人搞不赢噻!”
林珊鼓励他:“你不是大厨嘛,这点小场面咋会搞不赢?”
童真很受用林珊的恭维,硬起头皮拍胸脯保证,一定搞个十菜一汤出来。
林珊拍拍他的肩,把围裙递给童真,就退出厨房了。
系上围裙,童真就像披上战袍的将军,信心十足地在厨房里巡查一圈。简单清点存货之后,他心里也很快有了谱。
一只刚宰的老母鸡两脚朝天戳在水槽里。童真用镊子一根一根清理母鸡的毛孔。
厨房里只有他一人,安静极了。因此,外面的动静一丝不漏地传进耳朵里。
他们在讨论西西长得像谁。
“看看这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和爸爸长得一样乖哦!”
“你瞎说呦,明明跟妈妈不脱壳壳。儿子随妈,天经地义。”
“爸爸是圆圆脸,娃娃是瓜子脸,一点也不像哦。”
经过讨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西西不像爸爸,唯一一个站在童真这边的最后也动摇了,改口说娃娃太小,哪里看得出。
在这场被无意挑起的竞赛中,童真莫名其妙得了零票。
平日童真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但一挨着灶台,手脚就像上了发条,不自觉开始加速。一阵锅碗瓢盆的大合奏之后,十菜一汤在中午十二点准时上桌。
红红绿绿一大桌,荤的素的,咸的甜的,琳琅满目。
客人太多了,把家里的椅子全搬出来,还缺了一个。
徐娟和林树不约而同看向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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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耙耳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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