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子鸡店的卷帘门质量平平,边角有点松动。轻轻一敲,“哗啦啦”的,轻易打破了夜里寂静的老街。
童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跳开韩东临的身旁。他气喘吁吁地问:“哪个?”
“是我。”
林珊怎么来了?
童真好似见了鬼似的脑袋涨大、口唇发麻、两腿僵硬,身上一下子冒出汗来。
门还是韩东临开的。
林珊定定地立在门口,盯着韩东临目不转睛地看。
韩东临被看得发毛,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林珊按耐住诧异,若无其事地问:“你就是阿东?”
“是。”
韩东临绅士地为她拉开挡在道中的椅子,旋即转身上楼,仿佛一眼也不想多看她。
林珊走进大堂,随机挑了一张椅子,把手里的购物袋挂在椅背上。她走到童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童真掀起围裙擦汗,反问:“你咋来了?”
“出来逛了逛,路过这里,干脆找你一起回家,”她逼近一步,双手搭在童真的肩膀上,又说,“最近你回家都好晚。我们夫妻俩好久没说过话了。”
楼上传来一声响,好像是一个杯子摔在了地板上。
林珊抬头看看,笑着说:“你的服务员似乎不太伶俐。”
童真放低声音,说:“他脑袋摔坏了,失忆。”
“失忆?”
“没错,两个月前摔的。受伤之前的事情都记不起了。”
“真的?”
“真的。”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童真略去了此前与韩东临相遇纠缠的根根叶叶,只说是路上捡来的,看他可怜,收留下来做服务员。
电视剧的桥段居然发生在现实?
不过,看刚刚韩东临的反应,他看到自己的确和看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在她的印象里,韩东临算是性情中人,从来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和憎恶。他们的分手不算愉快,正常而言,韩东临看见她的表情不能如此平静。
头顶轰隆隆巨石即将坠落的声音消失了。背对着童真时,林珊长舒一口气。
一个好端端的韩少,莫名失忆,还会流落到这个境地,背后的故事一定很有趣。瞬间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林珊预感有一扇大门即将在自己的面前打开。
像地主巡视领地一样,她牵着童真的手,信步绕着店里走了一圈,看着墙壁的涂鸦,说:“装修挺有品味啊。”
童真点头,说:“都是阿东亲笔画的。”
楼上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再这么下去,童真怕韩东临把房子给拆了,连哄带劝地将林珊带走了。
晚上,夫妻俩躺在一张床上,怀揣着各自的心思,在各自的被窝里装睡。他们秘而不宣的心事都有同样的底色——庆幸。
林珊心想,还好韩东临失忆了,西西的身世童真还不知道。
童真心想,还好韩东临失忆了,林珊不知道我已经知道西西的身世。
-
第二天一大早,童真开车去林家,送林超去火车站。
山城到华城没有直达的火车。林超要先坐最早一班的绿皮车,在路上“况且”三个小时到省城,然后换乘中午出发的
寒潮去而复返,昨晚下了一场雨。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漏出两三缕笔直的光,投在视线尽头的青山上。
林超的表情和天色一样哀怨。他偷偷看了一眼童真。虽然干餐饮很累,但童真的脸色很好,红润润的嘴唇,白乎乎的脸颊,眼睛里总是浮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笑意,好像心里藏着甜蜜的事。
一想到再看见童真,就是四个月后的暑假,他更难过了。
童真以为他的惆怅来自离开家乡。他看着路的前方,说:“你晓得不?周围的人里,我最羡慕的就是你。在最好的年华读书、谈恋爱,去闯荡世界,尽情挥霍青春和自由。”
林超喃喃道:“你没比我大几岁,要青春和自由,你也可以啊。”
“我?不行喽。”他的心已经被紧紧缚住,哪里也走不了了。
林超推着行李箱走过闸机时,头发被站台的风吹得胡乱飘动,像秋日的芦苇。
生活里要离开一个可亲的人,童真忽然有点舍不得,想喊他,张了张嘴,没有开口。
林超扭回头,朝童真大喊了一句话。嘴巴一开一合,声音被轰隆驶过的火车掩盖。童真勉强读出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好好干,别倒闭喽。等我放暑假回来,还给你当服务员。”
童真笑骂一句“瓜娃子”,朝他摆摆手。
送完林超,童真开车去市场买了些菜,才回店里。
-
童真前脚离家,听见关门的动静,林珊就起床了。
她迅速洗漱穿衣,收拾妥当,在小区门口打了一辆车,直奔辣子鸡店。
还是韩东临开的门。
韩东临眯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看见林珊的脸,呆愣了两秒,瞳孔倏忽放大,又很快恢复如常。
当了二十多年的美女,林珊对男人的好感最为敏感。她的直觉告诉她,睡了一觉的韩东临似乎不太一样了——至少,第一眼看到她,情绪是平和的,甚至带了一点好感。
韩东临的后脑勺翘着一撮头发,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
他自顾自打开冰箱,拿出两个冻肉包和一个鸡蛋,放进蒸屉。加水开火的动作熟练无比。
堂堂的韩少,居然会给自己煮早饭!
林珊忍住震惊,偷偷拍了一张照片,说:“我早饭也没有吃。”
韩东临奇怪地看着她,说:“那你去吃呗。”
林珊噎了一下。
即便是失忆,也难改不解风情。
林珊去隔壁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
林珊和童真刚结婚时,来过几次店里,郑艺认得她,一口一个嫂子叫着,还坚持要免单。林珊找他打听阿东的来历。
郑艺挠挠头,说:“正月初十三那天一早,我开门的时候,阿东大师就在了。至于怎么来的嘛,我也不清楚。”他想了想,左右摆动着一根手指,说:“不过,这对于大师来说,存在即合理。他是走着来的,还是坐车来的,都不重要,都不影响他精妙绝伦的艺术造诣。”
林珊无语。
韩东临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剥鸡蛋。
“阿东,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林珊拿出手机,打开一则视频新闻,推到韩东临的面前。
【韩天猛因肾衰竭病危,长子韩东临久未露面、踪迹成迷。股东大会和董事会认为其怠于履职,决议罢免其副总裁的职位,由次子韩东勤担任……】
韩东临蹙着眉头看了半分钟不到,就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剥鸡蛋。
“韩天猛要死了,你一点也不难过?”
“韩天猛是哪个?我为啥要难过?”
“你不认识韩天猛?”
“不认识!你好烦!”
整个过程中,林珊未放过韩东临每一帧的表情,直至韩东临被问得不耐烦,濒临生气的边缘,她才收回手机。
吃过早饭,韩东临擦桌子、洗碗,把厨房恢复原状。然后,他坐在门口,拿着本子涂涂画画,时不时还抬头看看外头——他在等童真。
“阿东,你给我画幅画吧?”
画画的韩东临脾气变好了一点:“好啊。”
林珊正襟危坐,摆好姿势。
韩东临支起画板。他只在落笔之前,看了她一眼。仿佛把她的面容刻在脑海里一般,后面就再也没有抬过眼。
往常一副素描,行云流水间不到一刻钟便好。而这一次,仿佛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的棋手,韩东临的画笔踟蹰不决,脸色也越画越难看。
林珊绕到韩东临的身后,奇怪道:“这是我吗?”
画里的女人是她,又不完全是她,轮廓模糊,好像是两张脸的叠影。
韩东临的视线失了焦,嘴里喃喃自语。忽然他扔掉笔,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不停喊着疼。林珊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咬了咬唇,蹲下搂住他。她将他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一边轻轻晃着,一边哼着一首小孩子常听的摇篮曲。
韩东临慢慢平息情绪,像个孩子窝在她的怀里啜泣。
大白停在门口。
童真冲了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有点崩溃——他不晓得该吃哪个的醋!
林珊一把推开韩东临,尴尬地说:“你别误会。”
韩东临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挨着童真哼哼唧唧:“我的脑壳好痛哦……我是你唯一的兄弟伙……你的老婆也是我的老婆,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也要给他们画画,对他们好……”
林珊抚额,心想你个胎神,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童真把韩东临扶到一旁坐下,跑上阁楼,东翻西找,却找不到药,回来又问:“药呢?”
韩东临半张着嘴,孩子一样幼稚:“啥药?”
“治头疼的药。白色的瓶子,这么大。”童真朝他比划。
韩东临摇摇头,说:“我没吃过,不晓得嘛。”
他像喝醉了一样摇头晃脑,片刻之后,头一歪,晕了过去。
将韩东临扶到床上躺下,童真下楼,见林珊对着画了一半的画发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异口同声:
“我先送你回家。”
“我们聊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