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的空地上都是人,个个抻长了脖子,仰头看着。
天台上,女人抱着西西,像动物园里患上刻板行为症的猞猁,贴着矮矮的栏杆来来回回地走。女人越发瘦了,胳膊细得一手就能环住,薄薄的肌肉凸起,让人很担心她随时会因为承受不住婴儿的重量,把孩子扔出去。
小秦吓坏了,白着脸瘫坐在一旁,动也不敢动,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群里有几个邻居嬢嬢小声地议论:
“真是可怜,一个女人要带三个男娃,老公跟死了一样,天天不着家。换我,早就得抑郁症了。”
“楼下的就不可怜?多乖多俊的娃娃,要是被她霍霍了,那真是可怜又可恨。”
“要是有人愿意帮帮她,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女人停下脚步,定定地站在天台边缘,神情麻木呆滞。
突然,她的手松了。
那一刹那,童真的脑子一片空白。如同火山喷发,一股本能的力量从心底喷薄而出,驱使着他张开双臂,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去。
那一刹那,万籁俱静,耳边只响起“咔嚓”一声。
声音比痛觉更早抵达脑神经。
童真勉强支起脖子,看了一眼怀里完好的西西,晕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手臂骨折的声音还挺响。
-
童真的两只小臂都折了,打上石膏,缠上绷带,挂在脖子上,像缩着手的霸王龙,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童哥,来吃饭噻!我给你炖了老母鸡汤,好香哩!”
小秦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推着婴儿车,走进病房。
经过这事,她的嗓门忽然变大了。隔着走廊,大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声音。不再怯怯的小秦,眉眼之间多了一股英气,给人的感觉有点飒。小秦对童真的态度也完全变了。以前对他爱搭不理,现在恨不得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天天来磕三个响头。
童真没手,吃不了饭,小秦一勺一勺喂他。
在喂饭这件事上,她是专业的。童真上一口还没咽下去,下一口就已经送到了嘴里。童真暗暗纳闷,自己明明没有张嘴,她是咋瞅准时机把勺子塞进自己嘴里的?
一边喂,小秦一边为林珊的缺席作注解:“珊姐去出差了,过两天回来。”
“唔。”
“珊姐说已经托中介找房子了,等你出院了,就搬家。”
“唔。”
女人把西西扔了之后,也跟着跳楼了。现场惨烈极了。
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再提楼上女人的事。
吃完饭,趁小秦去洗碗,童真逗西西玩。
他没手,只能拿脸去蹭。
蹭他棉花糖一样软的脸蛋。
蹭他花瓣一样嫩的手手。
新冒出的胡茬,痒痒的。
西西蹬脚踹他,“咯咯咯”直笑,一边笑,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话。
童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说:“西西,你再说一遍。”
“爸爸。”
见童真凝固的表情,西西眨巴眨巴眼睛,又喊了一声:“爸爸!”
吐字清晰。不是“大大”,不是“麻麻”,也不是“发发”,是爸爸!
好像心底一块空洞被结结实实地填满了,被一波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击中了,童真头晕目眩的。他哽着嗓子,重重地应了一声:“诶!”
-
童真和老伍成了病友。
他的骨科病房在三楼,老伍的老年综合病房在八楼。
每天下午,等查房的护士走开,老伍就亲亲热热地喊着 “小玉、小玉” ,迈着矫健的步伐来了。他每回都带点新鲜玩意儿,有时是住院部花坛上摘的小花小草,有时是不知哪里搞来的一个苹果,或一块巧克力。
来的次数多了,护士们见怪不怪,也跟着开玩笑叫童真小玉。
“小玉,来吃药。”
“小玉,来量个体温。”
老伍有点不高兴,小声嘀咕说:“只有我能叫小玉。”
住院的第三天,病房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冯靖拎着一个果篮来了。她穿着浅色的休闲装,利落清爽的短发随着步伐的上下,波浪般般起伏。
童真诧道:“你咋知道我住院了?”
冯靖朝蹲在一旁挑苹果的老伍努努嘴,说:“我是来看他的,没看见他,护士让我来这里找找。”
老伍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洗干净,切成块,插上牙签,送到童真的嘴边,巴巴地说:“小玉,快吃。”
冯靖意味深长地看着老伍,说:“一点也看不出得了病,实在太可惜了。”
她又说:“打老伍的人找到了。”
童真:“在哪里?”
“都死了。”
工业园区遭了一场大火,意外暴露了一家地下人体器官买卖窝点。在余烬中,警察找到了一些残骸,包括老伍的一颗牙齿。法医在这些残骸上找到了不同人的DNA。
能确定身份的,包括主犯马某和一个手下,以及一个因为收受医药代表贿赂而被注销执照的黑医生。其他的身份不明,有可能是被他们以各种名目和手段骗来的受害人,或者是受害人留下的器官组织。
冯靖对着老伍,又叹了一声可惜。唯一的目击证人,却是个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即便问出什么,法庭也不会采纳。
听完,童真整个人都呆了。他坐在病床沿,嘴里含着半块苹果,像一尊化石,似乎需要几亿年的时间来消化这个骇人的新闻。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臂,说:“好冷。”
冯靖奇怪地看了一眼空调——明明没开啊。
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背后按了加速键,案子的流程走得出奇地快。没过几天,童真就听冯靖说,这个案子结案了。因为没有发现其他犯罪嫌疑人,也没有找到受害人,卷宗只能封存在档案室里,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火灾现场撤掉了封条。童真悄悄去过一次。灰烬之中,他捡到一把被熏黑的手术刀。擦掉表面的烟熏,刀刃熠熠反射着寒光。他无法想象,被它划破肌肤的一刹那,心中的恐惧和无助该是多么让人窒息。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阿东?”同样的问题,童真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问老伍。
老伍被他问得很烦,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
童真的心就跟着他嘴唇的开合,一上一下的,胸口透不过气来。
老伍最后大声说:“没有!老子记错了!老子没见过阿东!”
童真长舒一口气,感觉舒服一点了。
他的心始终沉浸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但遥遥有个缺口,照进一道光。这是他的信仰——他的阿东,还活着。
骨头的伤口慢慢愈合,他出院了。
手还是不能提重物,但日常生活没太大问题。上厕所终于不用别人帮他脱裤子了。
饭店的铁勺颠不动了。他把辣子鸡的秘诀传授给了小秦。于是,小秦和他调了个位置——她负责开店,他负责带娃。
很快老伍也出院了。
童真带着老伍,把山城的几家养老院都跑了一遍,最终选定了一家。它离家虽远,但收费公道、环境清幽。站在养老院的露台上,远眺围墙外一片片稻田。正值丰收时节,一台小型收割机正轰隆隆地在金色的海洋里乘风破浪。
老伍安静地坐在露台上,一看就是一下午。他拉住童真的手,指着那台收割机,骄傲地说是他造出来的。
童真夹着嗓子,一脸崇拜地看着他,说:“伍哥,你可真厉害!”
老伍把下巴抬得高高。
和养老院签好合同,童真把银行卡递进收费窗口,说:“先交一年的。”
“余额不足。”银行卡被退了回来。童真想起来,自己刚交了一笔买房的定金。
“那先交一个季度。”
在老伍眼泪汪汪的目送下,童真离开养老院。心里酸酸涨涨的,他忍得很用力,才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生活很忙。房子过户好了,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装修。
天天和装修工人斗智斗勇,把自己搞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回到家,累得脑袋一粘枕头就睡着。
韩东临成为了一道隐秘的伤口。他故意把自己搞得这么忙、这么累,想要凭借生活的琐事去愈合它、遗忘它。
但是,他总是在某个刹那,恍惚看到韩东临的脸,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