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待开 江城的雨下的这样有脾气,毫无预兆,铺天盖地。

夏知蝉放学回家时筒子楼里已经有了开饭的声音。各家各户喊回自己成群结伴出去玩的孩子,夏知蝉的母亲也不例外。 “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天气预报。江城明天多云转阴有阵雨或雷雨,请市民外出记得带上雨具——”

夏知蝉一下摁灭电视,在一旁织拖鞋的夏母奇怪抬头:“囡囡,打开天气预报呀,我听听明天气温多少喔。”

待补充内容三排已过,留下的却仅仅只四人,那些家境显赫,又身份尊贵的,在前排都已被挑选一遍,再后面的秀女,大多是汉军旗家女子,皇帝看的眼睛疲累,却始终未曾见到她,不消得是这女子撒谎骗她,还是身体有碍未曾来参加选秀。

随着前方一排排人的离去,大多都被微微冷凝的气氛笼罩着,既身家尊贵的秀女都留下的不多,他们这些汉军旗家的,又有何指望。

然不论众人怎么想,都已轮到最后一排。寒冬愈近,阖宫上下已供上碳火,渐有微细的脚步声而过,忽又切切擦擦的说起话来。

“哎你们知道吗?满宫里头都传遍了,大臣们直谏后宫不得一日无主,张罗着要立新后呢!”

“这满宫里头,还有谁能比得上过世的孝贤纯皇后呢?论贤良淑德,安治仁善,竟也找不出来几个。”

“嘘!都小点儿声,也就是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儿讨论讨论,说出去可是杀头的大罪。”

“我倒是觉得,娴妃最有可能了,不说乌拉那拉氏代代出皇后,这后宫也就是娴妃最有能力有手腕了,虽说被皇上惩治,可到底也是从潜邸就跟着的侧福晋了。”

“你们,觉得琼妃如何?”

众人于是静默不语。

这可真真是不敢想,从琼妃得宠到如今,满宫里头就再没有传来好消息的嫔妃们,皇上对于琼妃,可当真是疼爱至极。

“要我说,也绝不是没可能的。”

暖阁春厢,萍儿正为令妃束着发。

“娘娘,这玫瑰头油滋养发丝,您本身头发就又浓又密,奴婢看了也是爱不胜惜呢。”

“是么?”

萍儿于是越发添嘴多舌:“娘娘容姿甚美。”

待梳妆齐整至御书房时,却见嘉贵妃亦在此等候多时。

令妃徐徐行礼:“姐姐怎在此等候?”

嘉贵妃笑了笑:“皇上考问众皇子的课业,我便多等一会儿,亲自炜了八宝羹送来。怎么,妹妹也是吗?”

令妃略有停顿,二人俱知为何而来。

一个是生下多位皇子的嘉贵妃,而另一个,是惯会邀宠的令妃,二人针尖儿对麦芒,谁都想争一争。

金佳氏自潜邸便伺候皇上,这些年来步步为营,生下多位皇子,除了是包衣出身,也算的上在宫中是独树一帜。

只是皇上一直未曾表态,阖宫上下没底的又何止这二人。

青石板接触鞋底声音清脆,女人一袭雪狐大氅,与这寒冬格外映色。

“请嘉贵妃安。”

她转身颚首,笑意盈盈,“姐姐也来了?”

她一抬头,二人俱是一惊。

若说从前的琼妃是含苞待放的雪莲,满身清雪又淡漠不争。如今却如生生蜕变一般,绽放时万般让七分春色。

她通身盈白如玉,大氅之下的腰身掐的极细,如同一只懒润的狐,一举一动引人至极,玳瑁耳坠伶仃清透,整个人如同被滋养了一遍又一遍,多了不知几分的惑人姿色。

她抬手去抚发,露出柔腻腕子上的红绳结,尾处栓了个满是符文的金铃铛,清脆作响。

嘉贵妃心中微涩,旁人不知,她却明了。

这只铃铛是经玄悟师父炼化过的,传有驱邪消灾之奇妙,他一生云游四方,此物世间不过唯尔,永璇病重时也不过是借来一用,怎料到皇上竟直接给了她。

乾隆盼她一生长安,民间幼儿有佩长命锁之习,乾隆亲自编了红链,挂了铃铛,拴在身边莫要离去。

角门处李玉急急跑来,气喘吁吁:“奴才拜见嘉贵妃娘娘,拜见琼妃娘娘,令妃娘娘。”

李玉说的这话着实耐人寻味,令妃心中气结,什么时候她竟先排到自己头上来了。

可还有一说,二人同为妃位,不相上下,令妃无法指出,只问道:“李公公,皇上可曾忙完了?”

李玉面带笑意,连连点头:“忙完了,忙完了。”

“皇上体谅二位娘娘辛苦,命奴才送娘娘回宫歇着,至于羹汤,便交给晴儿。”

晴儿专司膳食,跟在李玉身后收拢送来的羹汤,又徐徐退下。

“琼妃娘娘,皇上里面儿请。”

“有劳。”

她转身行礼:“臣妾便先行一步,不便恭送两位姐姐了。”

“怎么?她能进?”

嘉贵妃将金镶玉钗子插得更紧些,眼角斜撇着李玉。

“哎呦娘娘,这可真不是,琼妃娘娘是过去伺候皇上笔墨的,娘娘玉体尊贵,皇上怜惜娘娘在寒风中等了这么久,这不,便赶紧让奴才抬了仪仗送娘娘回宫。”

李玉这话说的圆满,谁也不能弗了皇上的旨意不是。

她悠悠然开口:“走吧令妃,别在这儿自讨没趣了,皇上的心啊,指不定在何处呢!”

“姐姐说的是,李玉,走吧。”

寒风萧瑟,御书房内却暖如春日,男人负手而立,三七踮起脚尖去吻他的下颚。

“手怎这样冰?”

他牵着三七往内室走去。

此处是供皇上小憩片刻的地方,床榻不如乾清宫大,只是此刻也多了分温情意味。

她但笑不语,被男人惯坏了的黏腻在身上撒娇,宛若一只雪白傲娇的猫儿,只肯你去讨好她,才会对你伸出柔软的肉垫。

“过些日子便到了每年冬狩的日子,你想不想去猎鹿?”他轻轻的耳语,诱哄着去问。

“臣妾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鹿,郎君给三七讲讲,它长得是何模样呢?”

“那可就多了去了,雄鹿呢头上有角,如同两个弯曲的树枝插在头上,雌鹿呢,多为棕褐色。也有不同的,有花斑,有条纹,但是最漂亮的,是梅花鹿。”

“到时郎君给乖宝捉只来顽。好不好?”

他说的轻轻易易,满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论骑射,乾隆是个中翘楚,虽如今身在宫中,骑射却是如何也不肯放下的。

闲时也便考察众皇子的骑射,若说出众的,也就三皇子永璋有那么点儿乾隆征战时的意思。

在行围之日的五更十分开始,八旗将士、虎枪营士卒、以及蒙古各部参与“冬狩”的队伍分成左右两翼出发。两翼队伍从相隔数十里的距离迂回包抄,逐渐收拢,将包围圈中的各种野兽向中心驱赶。

四处马蹄声惊的林中生物四处奔涌,整片都活泛起来,军侍已然搭建好帐幕,宫中已然开始行动。

大皇子永璜与三皇子永璋先行一步,二人一身玄色劲装,如同撒欢的野马一般停不下来,当真是意气风发。

此番除却各皇子们与大臣,嫔妃倒是没有几个,永琪与永璇还是天真无知的年纪,嘉贵妃与愉妃沾了幼子的光一同前往之外,只有琼妃一人。

往年娴妃也是一同前往的,太后提了几次,见皇帝实在无意,也就罢了。

到看城时已然接近于黄昏,冬狩持续月余,宫女太监已早早点燃碳火等待贵人来临。

嫔妃行轿辇,到时三七昏昏沉沉不知天南地北,脸颊埋在大氅中睡得熟稔,乾隆制止簪花叫琼妃起身,脱了身上裘衣将她抱进帐内。

“待她醒时去温一碗粥来食,舟车劳顿,切莫伤及肠胃。”

“奴婢明白。”

篝火阵阵,儿郎们在帐幕外喝酒吃肉,今日已然撒围,皇上坐在宴席上首,两侧是嘉贵妃与愉妃,侧下方永璋正与长兄较量酒量,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级。

二人与乾隆生的不像,永璜虽为长兄却更肖母,如今已年过弱冠却与小他五岁的弟弟不相上下,少了乾隆那分运筹帷幄的锐利之气,却也是好一枚谦谦君子的长相。

永璋生的坚毅俊俏,少有的毫无王族奢靡之风,他起身大方道:“皇阿玛,儿臣敬你!”

“切莫约束。”

永璋一口饮尽,“儿臣定然不负皇阿玛所望!”

“大哥!”他举起杯铸。

永璜回敬于他。

“琼妃娘娘到!”

三七徐徐走进,她简装素衣,不施粉黛。

“臣妾给皇上请安。”

“寒风这样凌冽,无须来此。”他走下台来,执手相望。

三七遂抬起头,柔柔的笑。

她一身晕染素纱,月光眷恋的停顿在她身上,清透如玉,是皮肉皆具的美人骨。

臣子们对这位可是如雷贯耳般家喻户晓,只是未曾见过真人便先入为主刻画在那副妖艳无脑的妖妃行经当中,如今却发现竟是大差相亭。

无人不在以尾光偷偷扫量这位,竟是深陷其中也恍若梦境。

这样冰清玉骨的美人怎会是那样不知检点的妖妃,她未曾在意那些如锋在芒的目光,坚定不移的走到他身边。

那个从开席到现在离着皇上最近的座位原是有主的。

永璋抿着口中烈酒,酒中晃荡倒映出的影子窈窕聘婷,他失了神。

她腰如素束,齿若含贝,嫣然一笑间是极美的,那双剔透的眸子从开始到现在便只放在一人身前。此处半分配不上她,合该是娇养在闺阁当中细心照看,不容半分闪失。

乾隆不知吩咐了什么,端来瓷碗时她又开始微微皱眉,想要如何逃避那晚汤药,古井精怪的模样又是生动至极。

男人并不依她,半是诱哄半是强迫以一个不容反抗的绝对姿势灌完了那碗汤药。她咳了两声,又要怪他,只是还未来得及想,贝齿便被撬开,她尝到甜丝丝的味道,于是餍足的伸出小舌含入口中,感受到她口腔柔软又温热的触及,虽是不舍,却也抽离出来。

于是又笑她:“这么贪吃?”

“不,臣妾才不会,是皇上非要命人往里头放黄连进去,冬狩也随身携带着御医。”

他从那副模样里看出幽怨的意味,摇摇头道:

“此物清热解毒,是好东西,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

她歪头不是所以,铃铛自大氅下露了出来,那只腕子清瘦伶仃又雪玉白腻,又纯又欲。

永璋想,这是只被娇养的极天真的雀儿。

理藩郎赵州桥之女赵云英,汉军旗镶白旗

礼部尚书齐岐之女齐清清,汉军旗镶蓝旗

文渊阁大学士孟令贤之女孟三七,汉军旗正蓝旗

曹州防守尉赵平之女赵丽君,满军旗镶红旗

琅琊知府张淼之女张静安,汉军旗正白旗

最后一排了,皇帝轻瞥一眼,又复而正定看,娴皇贵妃看皇帝眼神瞩目其中,温声道:“都抬起头来。”

众秀女自然称是,孟三七不得已抬头望去,这一眼,看见那人群中间黄色盘龙大褂的男子,心中有些惊诧,面上未显,只低头不语。

原来,他竟然是这大清天子。

皇帝唇角勾起一抹笑来,问道:“孟爱卿之女?”

三七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福身行礼:“正是家父。”

他又道:那个老古板,倒是生出了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儿。

“得了,留牌子罢。”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除皇太后外,其他人皆行礼送迎。

娴皇贵妃更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面若芙蓉,身姿窈窕,实乃上上乘,娴皇贵妃入宫这些年,什么美人没见过,唯独此女,她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找出一个可以和她容姿相媲美的来。

此女若得宠,那可就真真是一飞冲天,只是看着皇上这架势,还真是说不准。她倒盼着这文渊阁大学士之女有其父风范,若生成令妃那样的性子,就当真是留不得。

一直低头饮茶的皇太后正正望去,半晌,她吩咐身旁宫女:给那位孟家小姐,送盏茶去。

话落,又翻了翻留下的牌子,道:“礼部尚书齐岐之女,留。”

她倒是记得过寿之时这位礼部尚书,送了株品色极好的红珊瑚。

二人谢恩,随着底下宫女款款走出殿内。

孟三七刚想回偏殿,却见皇太后身边一等宫女向她走来,三七福身行平礼,那宫女赶忙搀扶去,道:“奴婢怎敢承贵人的礼。”

三七回她:“姑姑是皇太后身边的跟前人,便不说身份,只资历足够我等瞻仰效仿。”

那宫女见其不卑不亢,果真是个温淑贤良的,心中好感更是多些,她将身后茶盏端给三七,道:皇太后奉我等给贵人斟茶。

她掀开盖子轻轻一抿,问:“君山银针?”

那宫女笑道:正是。

“小主是怎样品出这君山银针的?”

她缓缓叙述:在我很小时,父亲去到岳州府的洞庭湖,在君山上带回了一小褚君山银针,自此念念难忘,却再品不到那样好的君山银针了。

此番,多谢皇太后抬爱,才能再次品到这样好的珍品。

宫女端着杯盏福身告退,回慈宁宫复命去了。

“哦?她真这么说?”

宫女手中端着茶盏,轻声道:“回皇太后,孟氏女见此茶时,并无防备之心,亦大大称赞。”

皇太后弗了为她梳妆的嬷嬷,脸上不免挂笑,只听她道:这最好的君山银针产自岳州府的洞庭君山内,一般人品此茶,只当是君山毛尖,品的出君山银针,可见此女,倒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那宫女道:皇太后说的是,不过,您为何瞩目于这样一个小小秀女身上?

“小小秀女?”她嗤笑一声,说:如果真的想要博取恩宠,以文渊阁大学士之女,和那张脸,又怎会站最后一排?就连衣裳,也是最规律的素色,我判她必然不是争风吃醋那类,先前的令妃,不就是个例。

她偏过头去拿佛珠,慢慢捻弄,问她:你可注意她的耳朵?

那小宫女惊讶道:“一耳三钳?”

皇太后点点头:不错。

娴皇贵妃虽执掌六宫事宜,这封位大事却也容不得自己做主,手中平铺着秀女名册,她站旁侧静心聆听。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待最后一本批完,朱红印章扣上,方才拾起那本名册。

他看着那些烫金的字体,心中古井无波。

科科林小佳氏册贵人。

周辅臣之女册常在。

齐岐之女册答应。

乌雅家的侄女册贵人,他稍一停顿,又道:号“谨”。

赵敬之女册答应。

博博南阿尔泰氏册常在。

董卿臣之女董珂册答应。

略到最后,他见那个名字,微微勾唇道:孟令贤之女孟三七册常在,号“琼”。

撂下名册,他抬头看娴妃:“住所由你安排,朕乏了。”

娴皇贵妃一直在等皇帝的“安置”,却难料他久久未语,她压下心中苦涩,福了福身退出去。

仪仗已然备好,她由宫女将自己搀扶上座,回承乾宫时却一直在思虑皇上给孟氏女赐的号,虽说乌雅氏也赐号了,但皇上终究是想拿此女来给渐渐没落的乌雅家些慰藉,赐“谨”字,也是在侧面敲打乌雅家的亲眷。

那时还是乾隆六年,富察皇后还在位时,在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中,乌雅青黛因着鞋底印花效仿妖妃而被皇上叱责,之后又连带着家族挨了不小的教训,此番作为,便是显而易见的。

倒是那位孟氏女,虽说选秀时表现并不出彩,可那张脸,实在是迤逦非常,一想到会放任这样一位佳人在宫中成长,没由来的,娴皇贵妃感到一阵心惊。

琼者,美玉也,皇上这回,模样看上去是真真是有些上心。

内务总管李玉手执拂尘,脸上挂着笑,

他对尚居偏殿的秀女们道:小主们,接旨吧。

八人立即跪地伏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科科林小佳氏封贵人,居承乾宫侧殿。

周辅臣之女册常在,居储秀宫侧殿。

齐岐之女册答应,居永和宫侧殿。

乌雅承柔氏册贵人,号:“谨”,居景仁宫侧殿。

赵敬之女册答应,居体元殿。

博博南阿尔泰氏册常在,居仪月宫。

董卿臣之女董珂册答应,居长宁宫。

孟令贤之女册常在,号:“琼”。居逐月宫,

朕绍膺骏命,慈旻恩荣,诸道昌平。国荫天道之眷,承日月之隆,粟积绢垒,以为晟盛。夫本朝素赖道统,以应乾坤,天命阴阳,不可或违,望尔等遵古训,守宫礼,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

八人齐道:谢主隆恩。

待李玉讨了赏走后,各位小主方才起身,科科林小佳氏径直前走,越过三七时狠狠撞了下她肩膀。

三七立即一个跟呛,被簪花扶好。

佳贵人一声嗤笑道:不过是个小小常在,赐了号又怎样,还不是住了个鸟不拉屎的院子,哎,有些人天生出身低贱,只得靠谄媚逢迎过活,真当是汉人那套脾性,流着下贱的血。

三七本隐忍不发,可小佳氏那话着实刺伤她,父亲为大清兢兢业业,劳碌终生,又何来谄媚奉承,流着“下贱”的血?

她眼眶通红,瞧着小佳氏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猛的一推,将其推倒在地。

被推的科科林小佳氏还倒在地上不可置信,推人的这位先哭了,眼眶通红,梨花带雨,声音哽哽咽咽:“你怎如此污蔑我父,陛下都说满汉一家亲,教满人学习汉人理法经纶,你如此行境,不若是将陛下不放在眼里,或者?你要,你要蔑视皇权吗?”

此话一出,惊了众位小主,就连科科林小佳氏也不知所措,她若认了,可不就是蔑视皇权,可若不认,她看着那哭得抽抽搭搭的孟氏女,心中更是愤恨,惯会装模作样,博取同情。

她由着宫女搀扶起来,踩着马蹄底旗鞋走路飞快,一步不回头。

见其正主走了,各秀女也四散开来,孟三七倚靠着簪花,嗓子细软:“簪花我疼。”

簪花一下子紧张起来,莫不是这科科林小佳氏刚才对小姐做了什么?她手忙脚乱就要去请太医。

三七一把揪住她衣袖,眨眨眼睛对口型:“苦肉计!”话落,又自个儿念叨:这把大腿掐的可疼,现在还一抽一抽的呢。

簪花憋笑:小姐,在家时你就靠这个,来宫里了,怎么也只是靠这个,打滚耍赖加撒娇?

孟三七煞有其事的摇摇头:“计不在多,管用就行。”

簪花叹口气,说:那科科林小佳氏比小姐位分高,日后见着小姐,还指不定怎么刁难您。

她看看周围四散的人群,未答她话,只是轻声道:我们也走吧,去逐月宫。

像他们这样刚入宫的秀女是没有仪仗的,二人你说我笑的由管事太监带着去到逐月宫。

簪花道过谢赏了碎银子,二人方才入了逐月宫。

刚进去,三七便着实被惊艳了一番,这儿比起其他宫确实是破旧了不少,更没有珍贵好看的卵玉铺地,虽说简谱,但对于孟三七来说确实是恰到好处,刚一进门,便是两颗杨柳依偎着,前行的路上铺垫着各种各样形状的卵石,踩上去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再至,便是一汪清透的泉水,隐约之间,好似还能够看得到几尾活蹦乱跳的鱼儿,院落古朴,充斥着浓郁的史册感。

她看到了一角的影子,忙快步上前,便惊喜的唤簪花:“簪花你看,这儿有个秋千!”

簪花无奈点点头,随即附和:是很好。

三七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问:你不喜欢?

簪花摆摆手,回道:“我没有不喜欢,我是觉得小姐委屈,这样一位如花美眷,便要在这破旧的居所里苦过此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有人盼着小姐的不好,又荒芜又陈旧不说,这儿大概离皇上的养心殿是极远的,便是皇上有心来,怕也是找不到。”

她左右四望,又道:“您看这儿,连个妃子都没有,更别说殿内主位了,说是逐月宫,怕是个可以相媲冷宫的地方了。”

簪花抿唇:“若不是有人使计,凭小姐的品行和容貌,又怎会不得万岁爷喜欢,被封进这样破败的宫室。”

竹马竹马

一个是幼年时的好伙伴,一个是少年时的亲密挚友。

夏知蝉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个少年,一时有些头大,

“吴歧路”,许洲意味深长地念出这个名字。

夏知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心道,原来许小洲和吴歧路本来就认识吗?

就在这时,吴歧路率先伸出手来,落下的话如平地惊雷,炸的夏知蝉有些懵。

“好久不见,哥哥。”

他叫他,什么?

哥哥?

夏知蝉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洲似乎是笑了声,他轻描淡写:“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又打哪儿冒出来个便宜弟弟?”

吴歧路的手自然地收回去,“哥哥,我母亲也是入了你们许家的族谱的。”

他说的是事实。

许洲反唇相讥:“等你什么时候姓许了再跟我谈兄弟情吧、弟弟。”

他重重咬字,意味深长地

最后那句弟弟颇有几分嘲弄意思在。吴歧路却好脾气的没说什么,看上去是早已习惯他的毒舌了。

许洲径直越过他,去捉夏知蝉的手:“想什么,我们该回家了。”

“夏小蝉”吴歧路牵着他的另一只手腕,有些腼腆的笑在脸上绽开,杀伤力类比一百只被誉为微笑天使的雪白小狗用眼神乞怜。

没人能拒绝。

至少夏知蝉不能。

“我们好多年没有见,你不想和我聊聊吗?”

许洲也看夏知蝉,一言不发,像不会争宠的孩子。

换做平常,天大地大都没有许洲大,但是现在,他和多年挚友再度重逢,不光是吴歧路,就连他自己都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夏知蝉声音喏喏,几乎是求饶了:“等我明天给你带小蛋糕好么?”

已经成定局了。

许洲不用看,都知道吴歧路在用一种快意而兴奋的眼神看着他。

能够让许洲感到挫败,这是一件多大快人心的事情。

好像在诸多不如意之下,终于有一件事情,吴歧路能够将他踩在脚底。

夏知蝉以为他会生气,会故作冷漠。

但是统统都没有。

许洲只是给夏知蝉整理好了校服衣领,声音温和地说:“去吧。”

”去吧“夏知蝉咂摸着这句话,仿佛看见了刚才离开时许洲受伤的一双美丽眼睛。

他甚至连早点回家都没有跟夏知蝉讲。

那双总是孤僻的,冷漠的眼睛,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盛满了古井无波的心碎。

他怎么能这样呢?夏知蝉几乎都要恨起自己来了。

谁舍得这样对他呢。

谁舍得让这双美丽的眼睛伤心呢。

愧疚心几乎淹没了夏知蝉,在吴歧路提出一起吃个晚饭的时候,他几乎是匆匆交代好,然后落荒而逃。

夏知蝉不敢去看吴歧路的眼睛,低着头,拼了命的往家里跑。

快点、再快点!

他跑的气喘吁吁,仿佛都能听见心脏像破风箱一样被推拉着发出嘶吼。

他扒着对面的房门,手指摁上去。

”您的指纹验证失败,请重新核验正确指纹。“人工智能的声音冰冷无机质,夏知蝉的心一下跌落谷底。

许洲清空了他的指纹。

许洲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清空了他的指纹,夏知蝉都要因为这个事实而埋怨起许洲来了。

这些年来,许洲就算再生气,也不会一点退路都不给他留。

他从包里翻找出手机来,点击通讯录,找到里面被备注为章鱼哥的电话号码,一遍一遍的打。

【正在通话中】

许洲把他拉黑了。

急速奔跑带来的脱力感在这一刻反扑上来,夏知蝉跌坐在地上,眼眶红的像兔子。

他太高估自己在许洲心里的地位了。

如果不是邻居关系,他这样的人,在学校里大概也会像其他同学一样,连半句话都不配和他说。

在学校给他整理衣领,是为这份友谊离别的饯行,夏知蝉不得不承认,也是许洲高傲的挽留。

但是夏知蝉这个大傻瓜并没有领会到。

夏知蝉好像忽然看清了他和许洲之间的距离。

过往点点滴滴在夏知蝉的脑袋里如同走马灯一样飞速流转着,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响。

夏知蝉几乎是草木皆兵的捧起来,亮起的屏幕,是气象台对近期高温的预警。

夏知蝉提起的心又沉沉的坠下去。

忽然,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许洲的头像是一片纯黑中吊着一只欲要振翅的蝉,夏知蝉曾经问过这张图片的意义,许洲只是敷衍至极地回:

他说,一时无聊才画的。

打开对话框

小羊咩咩puls升级版本:【小狗探头jpg】

庆幸的是,夏知蝉最怕的色感叹号没有出现。

奇怪的是,对话框上面竟然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符。

许洲,也在守着他的消息吗?

想到这个可能,夏知蝉的心一下子又跃然飘起来。

他斟酌着该发什么话,对面弹出消息:

X:【你掉了个“.”,扩展名无效。】

简洁,干净,一如许洲的做派。

夏知蝉随即发了个‘向江城□□低头’的鞠躬表情包。

这次夏知蝉等了足足半个钟,许洲那边依旧没有动静,这次连正在输入中都没有出现。

小羊咩咩plus升级版本:【hi~章鱼哥,我是海绵宝宝,你好吗?】

小羊咩咩plus升级版本:【今天蟹堡王不上班,我们一起去抓水母吧章鱼哥!】

小羊咩咩plus升级版本:【你准备好了吗,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准备】

哦,好吧

夏知蝉觉得再这样纠缠下去,许洲大概就会以为他是个甩不掉的牛皮糖。

小羊咩咩plus升级版本:【章鱼哥,晚安喔,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微笑.jig】

夏知蝉一连发了好几条信息,一条回复都没有受到,他垂着头,心想这下真是搞砸了,他和许小洲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正要开门回家的时候。

对面传来一声开门响。

“蟹老板说:’钱使我的心脏跳动,使世界运转。’”

“蟹堡王从不放假,想要出去捉水母还是偷偷溜走比较好。”

……

夏知蝉眼睫颤了颤,深吸口气,回头。

“我还以为……“他嗫嚅着,嘴唇都在哆嗦。

“你还以为什么?”许洲很好心情的问他。

夏知蝉再也绷不住,眼泪水掉下来,像一串串美丽珍珠。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明明指纹密码都删掉了,我真的、我“他哽咽着,大力抹着眼泪,薄薄的眼皮被擦的红了一片。

夏知蝉知道这样真的很不男子汉,但是在刚刚的一瞬,失去主心骨的慌乱叫他连任何反应都做不出了。

许洲叹了口气,一脸了然的表情。

他上前,捡起夏知蝉细细的手指头,上面覆了一层油膜,他问:”你和他去小吃摊了吗?“

这个他说的是谁,两个人心知肚明。

夏知蝉不知怎么说才对,怎么说才好,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开口:”去了。“

许洲有轻微洁癖,随身装着清洁湿巾,一片一片,方便又快捷。

他撕开一片,将夏知蝉软软的指肚擦的干干净净。

夏知蝉以为是他的洁癖又犯了,却没想到许洲在下一秒牵他的手去摁密码锁。

叮的一声,门开了。

夏知蝉忽然明白,原来是手脏,刚才指纹锁没有识别出来。

许洲说:”我从来没有删过你的指纹,在你的心里,我们的关系就这么脆弱又不堪一击吗?“

夏知蝉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

他想说先不搭理人的不是他,他想说许洲做什么事情从来都不解释,

但是看着那双美丽悲伤的眼睛,夏知蝉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像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犯了错,连怎么哄人家开心都不懂。

他笨拙地,快快地开口:“我去给你买小蛋糕吧。“

他背着书包转身时,手臂却被拽住。

“很晚了“许洲说:”明天再说?“

“更何况,我也有其他话想跟你说。“

夏知蝉抬眼看他。

许洲的家里鲜少出现自己的私人物品,书房算一个特殊领地。

夏知蝉看着他手指在书架上扫量着,最后勾下来一本蓝色封皮的诗集。

在夹着CD的那一页里,夏知蝉不小心瞥见,读过那首诗:

【海是渔民的海

渔网是大海的伤口

人吃鱼

海也吃鱼】

没有署名。

CD推进光盘机里,电视开头有雪花刺啦闪过,几秒钟后,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出现在屏幕上。

那女人生的很美,凌厉如雪峰,下半张脸竟然和许洲有些像。

夏知蝉斗胆猜测她的身份。

那女人忽然翻转摄像机,将镜头对准小凉亭。

上面端坐着一个小正太,穿着体面又高贵的衣服,与旁人拉开距离。

夏知蝉记得,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和小朋友过家家扮演妈妈呢。

夏知蝉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那男孩没有抬头,浓密眼睫落下,手指在拇指琴上跳跃。

“许洲。“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起,幼年的小许洲抬起头来,与现在差别并不大,一样的冰冷精致。

坚硬如顽石。

夏知蝉终于肯定了,原来许小洲生的像妈妈。

“我讨厌他。“许洲忽然开口。

夏知蝉侧目,许洲正用一种哀伤又悲戚的眼神看着屏幕,他动了动嘴唇:“他抢走了我的爸爸。”

厨房里醒着面,夏知蝉打开的时候已经变得蓬松柔软,混合着面粉发酵的味道,手指摁下去就是一个软软的窝。

他呆呆地看着,心脏跳动如鼓擂

外面炎夏燥热,他听着蝉鸣阵阵,藏在这个混合着油烟泥垢的小天地里,重重喘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

许小洲对他,竟然

“囡囡,面醒好了吗?厨房好热,赶紧出来呀!”

厨房里传来一声急促而慌乱的声音,“醒好了的,这就来。”

厨房的确是热,尤其在伏天,夏知蝉在里面呆了这么一会儿,汗珠子就已经顺着额头往衣角里洇。

前胸后背都湿哒哒的,后颈传来一阵刺痛,他轻轻的嘶了声,又故作轻松的放开手。

润白的后颈肤肉,他看不见的地方,肿的鼓鼓高高。

夏知蝉竟然有些想掉眼泪,他抗拒这种未知性产生的变化。

然而从那天开始,他们两个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清晨出门上学时,许洲照例给他带薛记的灌汤包和甜豆浆,反而是夏知蝉,畏手畏脚的不肯再接过来了。

反观许洲,一脸正常的挎着书包,瘦瘦高高的一个男孩,又孤僻冷傲,凤眼瞥一眼夏知蝉,就令他魂灵颤了三颤。

不正常的那个人变成了夏知蝉。

那个夏雨缠绵的午后,许洲不止一次的后悔自己没有更多些耐心。

他关上房门,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内心却觉得快意极了。

心里有个几近癫狂的小人在蛊惑摇摆他,“知道吧,就让他知道吧,你这么多年的苦恋,怎么能将他拱手让人.”

“拱手让人”许洲念出了声,忽然就笑了。

他从那么一小点就精心养护的孩子,就像守护珠宝的恶龙,谁来了都要被一口咬死。

侧颊泛着凉丝丝的疼,伤口尖细,像女人用指甲硬抠出来的。

他抚上伤处,面无表情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将侧颊的伤处抠的泛滥翻飞,像渴死的鱼肚白。

”你说是有人推你下去的?“执法记录仪上的红光一闪一闪,林小如下意识躲闪,让自己完好的那半张脸暴露在摄像头下。

辖区片警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个抬头问:”有什么证据?现场还有除你之外的第三人吗?“

林小如为难的摇摇头,嘴唇被咬的发白:”没有了。“

片警点点头,扣上笔盖:”同学,你的意见我们会采纳听取,但经现场调查取证并没有发现第二个人出现的痕迹。“

林父弯腰给片警发烟:”两位警官,辛苦了。“

片警合上笔录本,摇摇头,”如果现场没有其他证人,林同学还是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才行。“

说来也巧,学校里那么多监控摄像头,唯独拐角楼梯口的那个坏了。

片警告辞推门时,病床上的女孩突然挣扎起身:“我想起来了!”

她抚着脖颈,那里只能看出一点点浅浅薄红,像被人大力揉搓出来的痕迹。

“那人从后面勒住我的脖子,用丝绸,但是——”

她抿了抿唇,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但他没有杀我,只是将我推下了楼梯。”

此时并非危及生命,但若真按林小如所说,定性却太恶劣了。

放任不管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反社会的危险分子。

”我挣扎的时候,用指甲挠伤了他的脸。”林小如瞳孔深黑,半边脸狰狞磕红。

周一

教导主任和几个穿夏执勤的片警守在校门口。

许洲拎着书包到校门口时便被一下拦住。

佩着执勤装备的片警满脸警惕,用故作平和的声音问:“同学,脸上受伤了?”

许洲沉默片刻,点点头。

“怎么伤的?”片警来了兴致,牢牢锁着许洲的脸。

夏知蝉到时刚好看见这一幕,许洲被几个片警围起来盘问,周围同学的眼神里泛着兴奋八卦的光。

他顾不上之前的不愉快,赶紧上前几步,顶着片警质疑的目光冲在许洲身前,”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同学,请你配合,这是取证需要。“片警让开一条路,示意他离开。

“什么取证,取什么证,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夏知蝉被说的蒙了,他不肯离开,警惕地看着面前几个片警:“警察就有不问缘由随便盘问别人的道理吗?”

“同学——你!”

“夏知蝉!”小胖隔着一层校门在喊他:“林小如是被推下去的,许洲是凶手!”

夏知蝉几乎连顿都没打就反驳:“谁说的,谁看见了?”

他急得脸红脖子粗,”谁说我们许小洲是凶手,你们空口白牙就可以造谣吗?“

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有多紧**小如,满心满眼都是大家污蔑愿望一个没有家人在身边的可怜孩子。

许小洲除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胖:”如果凶手不是他,那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林小如都亲口说了,她被推下去之前挣扎中抓伤了那个人的脸!“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窃窃私语的同学们被各班老师驱赶着回教室,夏知蝉都要急死了,他转过身子,双手握住许小洲的胳膊摇晃:“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不肯说,这是什么,这是畏罪心虚——!”小胖扯着嗓子。

夏知蝉的眼睛里淬着火,他冷笑一声,白面馒头一样的小圆脸上都染上几分狠毒,完全像个护犊子的小母鸡:“你现在说这些,你在许小洲家里蹭吃蹭喝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这个?”

一句话,将小胖堵得偃旗息鼓。

许洲居高临下地看着夏知蝉,看着这个因他的半点风吹草动就无比紧张的小傻子,许洲快意的想笑出声来。

若不是此刻时机不对,许洲简直要将夏知蝉,这个藏在他心脏里的心肝宝贝,抱起来转圈圈。

片警围上来,再也没有耐心,就要将夏知蝉带离现场。

就在片警要碰上夏知蝉身体的一瞬,许洲揽过他的肩膀,往后一仰。

有个男音此刻怯怯传来:“他的伤,他的伤是我们弄的。”

片警疑惑回头,夏知蝉也抬头。

在领头的男声身后,跟着四个低着头的小男孩,吊儿郎当,裸露出的皮肤上有彩绘的纹身。

是泛滥在街头巷尾最常见的那类男孩。

此刻脸上个个带伤,上前两步,在距许洲几步不远的地方低下了头,弯腰齐声:“对不起,我们都知道错了!”

这阵仗,唬的在场众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唯独许洲,面色平静,一人立在那里,孤寂的像世界尽头的海。

夏知蝉都要心疼坏了。

几个小混混身上也带伤,夏知蝉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他们,他不知道许洲怎么会和这些人有交集。

在夏知蝉看不见的地方,许洲眼神睥向那几个小混混。

几个人当即夹紧屁股,磕磕巴巴地,”我们不该在背后说夏知蝉脸白像秀秀。“

七尺男儿,抹着眼泪,”我们知道错了。“

看着许洲毫无反应,带头的那个又找补:”夏知蝉分明比秀秀好看多了!”

这是实话。

夏知蝉:……

片警:……

他关掉执法记录仪,心里已经有了数。

走个过场的事情,片警主动打开警车门,说:“同学,劳烦帮我们记个材料,很快的。”

夏知蝉担心幽幽,攥着许洲的手不撒开。

在车上,片警通过后视镜看着后面两个少年。

长得显小的那个看上去就让人感觉灵秀漂亮,比女孩还白的皮肤亮的发光,怪不得那几个小混混把他比秀秀。

秀秀是老街里响当当的人物,在古代叫花魁头牌,拿这样的人来比一个清白的小男孩,也无怪他身边的朋友替他出头。

刚才在校门口许洲的不肯解释,到现在已经被片警定义成了为了兄弟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有筋骨。

说是走个过场也很快的,在办案区记完笔录,片警们将许洲带去了市立医院。

林小如见到许洲的时候明显有些惊讶,提起一根敏感神经扫量着许洲,夏知蝉虽然已经确定不是许小洲,心里还是提起了一根紧张弦。

等小如亲口指认不是许洲,许洲自然解除嫌疑。

片警上前握手谢谢两人的配合,走的时候,夏知蝉的目光几乎胶着在林小如身上,“你好好养伤,我、我和同学们都等你回来。”

林小如轻轻点头,却并没有提起多大兴致。

反而眼睛看向许洲,有些羞涩局促地,拿完好的那半张脸对着他,”今天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许洲不可置否,”没什么事情我们就先走了。“

林小如有些失望,那丝失望覆盖了女性敏感的第六感,心里的那点别扭不对劲都演化为对学神的瞩目。

她看着两个人牵手走远,有些神游地想,

学神对夏知蝉还真是好,走路都要牵手。

他的母亲是个温柔知性的女人,刚结婚时养尊处优,夏父前些年因病去世时家里的光景一落千丈,她也没有丧气,从市区的小平层搬到了市井里的筒子楼,日子却过得依旧有滋有味。

夏知蝉的性子随了夏母,家里因给夏父看病积蓄已然败光,他却从不挑拣一落千丈的生活条件,身上仍带着良好教养的影子。许洲一路上走的都很快,并没有要等他的意思,但夏知蝉一抬头总能看见许洲的影子,不远不近。

夏知蝉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几个人到山顶时已然累得半死,队伍里唯一的姑娘面色苍白,估计也是硬撑着爬上来的。

再一抬头,夏知蝉看到一脸懒散的许洲,长手长脚,坐在搭好的天幕里,半边身子被阴影笼罩。

他招招手,意思要夏知蝉过去。

但夏知蝉还要照顾林小如,并没有立刻过去,等他安顿好林小如和已经吐拉了的胖子,许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看见许洲了吗?”夏知蝉问。

林小如一直注意着许洲,见他问便立刻道:“灌木后边吧,我记得之前爬山的时候那里有一片空地,”

夏知蝉道了谢。

他是在一片草海茵茵的灌木后找到许洲的。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双手背在脑后,仰躺在草垛上。

“许小洲。”他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在野炊,你饿不饿?”

他蹲下来,将企图爬到许洲身上的虫子给赶跑了。

许洲冷傲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像今天陪他来爬山都是给足了面子。

他撑手到夏知蝉面前。

夏知蝉立刻凑上去,将润白的脸蛋放到他手上,眨眨眼睛,好无辜。

许洲端视着他,捏着他的脸,左右看。最后才有些嫌弃地,“你身上有味道,”

夏知蝉一脸无所谓,“爬了那么久,身上都臭掉了,等下山回家洗个澡就好了。”

少年的眼珠深漆,盯着夏知蝉,让他有些发毛。

“怎、怎么了?”夏知蝉问。

许洲这才移开视线,屈膝撑身站起来。

他动了动唇,“你们玩儿吧,我还有事。“

“欸!“夏知蝉一下攥住他的手,有些慌乱:“刚才不是好好的,你又闹什么脾气。”

他连训斥都是温言软语的,简直让人不能被驯服。

许洲嗤笑了声,他的脑袋都被妒火烧麻了,已经不能再思考,满脑子都是夏知蝉身上沾上别人的味道了。

一个女人,一个低劣的,肮脏的女人身上的味道。

夏知蝉也像呵护他一样去呵护那个女人么。

“十三岁那年,你第一次给我买那家的蛋糕。”他沉默片刻,才道:“你还记得。”

“记得。”夏知蝉认真道:“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会给你买小蛋糕,只给我们许小洲买。”

“十四岁那年,你躺在我的床上,抱着我。”

夏知蝉:“我说从今往后,许小洲再也不孤单,我是你的家人,”

“那个、”林小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没有上前,隔着茵茵草海道:“开饭了。”

许洲似乎很轻的笑了一下,也不理会他,径直越过夏知蝉走了。

此后数天,许洲闭门不见。

夏知蝉想找机会跟他和好,意外却先一步发生了。

“你说什么?!”夏知蝉一下从课桌上坐起,连带着椅子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响。

小胖手指放在唇上作嘘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在楼梯上摔了下去。“

小胖话中有些惋惜,“听说不光是腿,脸也擦破了。“

夏知蝉急急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江城市立医院

夏知蝉欲盖弥彰的拿了盆果篮和鲜花,见到林小如父母时解释自己是来看望她的同学。

林母脸上为难,“小夏同学,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

她苦笑道:“这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时磕坏了眼角。”

夏知蝉明白了,女孩子爱美,自然不希望别人看见她眼角破相的样子。

夏知蝉,“那我改天再来。“

夏知蝉还没有到家,就在筒子楼外碰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少年身形萧瑟,拿手指捻着猫饭往下撒,在他身边,一群流浪猫谄媚喵喵叫。

这里是闹市区后面,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在这里繁衍生息,肆无忌惮的孕育下一代,说是泛滥成灾也不为过。

夏知蝉有时候会去喂。

夏知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很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许洲看上去并没有发现他,捻着猫饭喂的起劲儿。

夏知蝉鼓起勇气,噔噔两步跑过去,搭话:“今天不忙吗?“

许洲显然并不领情,他喂完最后一口,拿消毒湿巾擦了擦手,转头就走。

但就是在这一瞬,夏知蝉看见他侧颊上的一块伤红。

他追上去,一下握住许洲的手腕。

“等等“

许洲比他高上太多,夏知蝉只能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弯腰,“你是又去打架了吗?“

许洲居高临下觑来一眼,又冷又傲,夏知蝉猝然抬眼,竟有些被电到的感觉。

“呵”

许洲发出一声嗤笑。

轰隆——

猫儿甜腻腻的叫了一声,三两配对,躲到屋檐下去了。

雨来了

夏知蝉扯过许洲,就往筒子楼里钻。

闷热的炎夏,下场雨非但不能减轻一星半点的燥热,反而弄得人身上湿乎乎,都是青苔的味道。腥腥的。

筒子楼里发黑,雨幕又铺天盖地的扫下来,夏知蝉拎他进了筒子楼的拐角,幽幽暗暗的环境里,连眼睛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摸索前行。

夏知蝉气鼓鼓,“许小洲,我上次就想跟你讲,你最近奇怪的时候真的太多太多啦!“

许洲已经听不见了,他盯着身前的夏知蝉,在黑暗里他的后颈白的昏聩,像引人采撷。

雷声落下,震了三响。

后颈濡湿,夏知蝉怀疑这是在梦里,不然许洲怎么会这样亲密的抱着他,做这样的事情。

不像兄弟,不,不是兄弟了。

“夏知蝉。“他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念出来,生出几分奇异色彩,灼热气息喷洒在他的后颈,像野狗圈占领地,他狠狠咬了他一口。

夏知蝉能够闻到爆开的血腥气。

他半张着嘴,有些搞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底层的嬢嬢哐当一声推门,惊醒了筒子楼里甜腻缠绵的猫猫狗狗。

“该死的天气,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还没收完!“她在咒骂老天爷,铁门因不堪重负吱嘎吱嘎发出刺耳声响。

就在这个空挡

许洲拖着夏知蝉的手,快速往楼上跑去。

夏知蝉本能机械的迈着台阶,在熟悉的楼层,他看见两只猫叠在一起。

小点儿的那个浑身雪白,撅着尾巴喵喵叫,一只玳瑁叼住它的后颈,那只小白猫的叫声又变了。

尖锐中有些哑,又有点痛快过后的愉悦。

夏雨是给有情万物的遮羞布。

夏知蝉没能看上太久,已经有人将他拖进了房间。

淅淅沥沥的水声砸在夏知蝉耳边,许洲在洗澡。

夏知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惊醒,从沙发上迅速爬起来推门。

哐当一声

震天响

在浴室洗澡的许洲也听见了。

水流顺着少年已见成熟轮廓的胸膛蜿蜒,他身上泛着一种瓷质的冷白,胳膊向下的青筋暴起。

他低低喘着,念那个常常在梦中折磨他的名字。

“夏知蝉“

我的、

我的、

是我的,小Andy。

“囡囡,去给阳台上的茉莉浇浇水。”

他从玄关处换好鞋子,不等夏母说便拿起一角的洒水壶,嘴上应着欸。

夏知蝉一家是水乡里出来的,搬到这个干燥冰冷的北方城市,却还延自一派的有着吴侬软语的口音。

夏母是这样,夏知蝉也是。

他穿短裤,露出少年青涩的刚刚抽条的腿,膝盖圆润白净,只除了一处蚊虫叮咬而产生的碍眼的红。

在这样白的皮肉上,触目惊心的醒目显眼。

说是阳台,其实不过窗户外多出来的狭隘延伸,只几盆茉莉开的好,满室生香。

夏知蝉哼着歌,心情倒好的浇花,厨房做菜的夏母从门框探出头来:“对门那孩子好久没过来了,今天晚饭有排骨,你去给他送一碗。”

提起对门那家伙,夏知蝉美美的心情受到影响,他抿了抿唇,不太乐意,“我不去。”

夏母知道两个孩子已经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她不好明说,只是将碗塞到夏知蝉手里,一脸慈爱的将他推出门去:“那你就当替妈妈疼疼那个孩子,他上次送来的护肤品妈妈用着倒好,再说小洲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好孤单呀。”

她提起这个,夏知蝉不好再拒绝了。

许洲对他们家,也实在不薄。

不说那些隔三岔五送来他们家的东西,美名其曰是许洲用不了,但这种女人用的东西怎么可能是许洲在用。夏知蝉知道,都是他精心挑选为了答谢妈妈隔三岔五送去的饭菜的。”

夏母常说,对门的孩子生的一表人才,心肠也好。

夏知蝉又想到许洲孤身一人来到江城,身边连个父母兄弟都没有,叹了口气,终于心软。

“好吧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的送去。“

夏母淡笑不语。

两家是对门,只对比清贫的夏家,对面连门都与筒子楼里的人有些不同。

干干净净的门外,连鞋架都没有放。

大屏的指纹锁,里面录入了夏知蝉的指纹。但闹了那么久的矛盾,夏知蝉竟然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开门进去。

他捧着碗不方便,于是拿脚尖轻轻踢了踢门。

也不说话。

久久没人来开门,他不再踢第二下,转身就想往自己家走。

“等等。“有双冰凉的手拽住了他。

推门出来的是个少年,但比起夏知蝉的白润幼嫩,许洲的身条已见男人的影子,极具压迫感的身高戳在门口,他不得不低头弯腰,拿寡淡的眼去扫夏知蝉。

从他伶仃的脚踝,到被蚊子叮咬的膝盖,再落在被微微碎发盖住的白皙脖颈,最后才是他手里的排骨。

他说客套话,“真是麻烦张姨。” 自己却让出半边身子,意思再明显不过。

但夏知蝉还在生气,他一股气将碗放到许洲手里,碰到少年鼓起青筋的手背,像是烫到,忙不迭抽回来,将自己的手被在身后。

一想又觉得太过刻意,粉饰太平地,“好、好了,东西送到了,我回家了。”

“囡囡。“许洲叫住他,“不进来坐坐吗?”

囡囡,有些人家对珍爱的女孩才这样叫,但夏知蝉小时候体弱,夏母担心老天爷将这个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收走,想学人家给夏知蝉穿耳洞,但他当时实在小,又怕他痛,于是退而求其次之的叫他囡囡。

分明这个称呼在夏母嘴里叫出来如此正常,许洲再叫时听到耳朵里就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夏知蝉有些耳热,也不应声,他天性腼腆,叫他做出大骂许洲的事情还是难。

于是干脆不理。

“囡囡。”那碗排骨还热着,夏知蝉是扣着碗沿和最下面的底才端过来的,许洲却直接扣着碗壁,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去圈夏知蝉的腰,头埋在他颈边,灼热呼吸喷洒在他耳朵里,“别生我的气,好么?”

他脾气像头发一样硬,少见的服软。

夏知蝉抿了抿唇,抬着天真的眼,问“不热么?”

“什么?”许洲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夏知蝉敲了敲碗沿,指甲在上面剐蹭着,说:“手指贴在上面,不烫么?”

……

上个月,许洲被夏知蝉撞见打架,他倒是没事,对方三个人却被他打得倒地不起,当时许洲就靠在老街巷子的墙边,嘴巴里咬着根半燃的烟,眯着眼看着跪地求饶的三个人,怎么看怎么像社会渣滓。

夏知蝉寻常是不去那边的,那天刚巧老师让他去给住在老街的一个同学送练习簿,路过时瞥了一眼,登时立住不动了。

许洲可能也没有想过他会突然出来,红光已经烧到烟屁股,他竟也不觉得烫,盯着夏知蝉,罕见的有些无措。

夏知蝉在内心备注给他备注,不以为自己偏心,只是事实说话,许小洲是长得有一点点好看的社会渣滓。

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夏知蝉问起许洲打架原因,他却闭口不言。

夏知蝉都要气疯了,不光不跟他一块放学回家了,连座位上都学女孩子画上了清晰的三八线。

一个月以来,许洲缄默不言,夏知蝉独自生气。

今天夏母送来破冰机会,许洲怎么都不会放过。

“我家里新装了游戏机。”许洲哄他:“你最喜欢的那款。”

那款游戏机售价昂贵,是夏知蝉这样的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他搬出巨大诱惑,又摆出做小伏低的样子,夏知蝉又怎么能还板脸。

他从许洲的怀里低身出来,头也不回的开门往许洲的家里去。

端排骨的少年紧随其后,将门带上。

这个年纪的孩子,叛逆不听话,走在路边猫狗都得炸毛叫两声,许洲的家却与他冷酷厌食的外表全然不同。

屋子里做了精装,干净明亮的房间泛着好闻的清香,卧室客厅随处可见茂盛绿植,厚地毯让人一脚踩下去都能陷出软软的坑。

只窗户都拉紧,透不出什么光来,是一看就好睡的装修风格。

香薰灯泛着微弱光亮,电脑主机还在嗡嗡的发出声响。

远处果然摆放着一台最新款游戏机,夏知蝉看见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

“许小洲。”他毫不客气的坐在工学椅上,转了半圈,圆圆的眼睛看着许洲,“你知道错了没?”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夏知蝉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到破冰,如今再问也不过是为着少年人的面子而已。

许洲自然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将游戏机搬到夏知蝉面前,丧丧的一张脸作乖觉相:“ 夏囡囡,我都知道了。”

“许小洲,不许叫我夏囡囡!”他站起来就要打他,却被脚下地毯绊了一跤,眼看就要脸着地。

他闭上眼睛,视死如归的跌下去。

疼痛却迟迟未到。

“夏囡囡。”懒懒的嗓音从头顶响起。

夏知蝉抬头向上看去。

接住他的人在笑。眉宇间的薄凉一洗而空:“你不该叫夏知蝉——”

他拉起音来,夏知蝉内心觉得他没憋什么好话。

果然,在下一秒,许洲将他一把扯进怀里,像抱一个大型娃娃一样锢着他,“你应该叫夏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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