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祝方纯,是个深柜。
这个世界总说它越来越开放,可每一条缝隙里都还藏着硌人的偏见。
十七岁的我以为人生会是这样,屏住呼吸,熬过去,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再找份体面工作、被父母催婚,把真实的自己永远锁在心底最阴暗、最不会被人发现的犄角旮旯,直到锈死。
在十七岁之前那不是一把像样的锁,更像孩童用纸板糊的玩具,透着光,漏着风,压根没指望能关住什么。
锁孔转动前,是我的青春。
是我上高中以为是最好的朋友,尤子豪。那是个寻常至极的下午,放学后的教室,当我把被他抢去的手机抢回来,屏幕上恰好是忘了退出的wb界面,界面上的bl漫画**裸地暴露在夕阳下时,他是唯一没有立刻露出异样表情的人。
他当时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机递还给我,肩膀撞了下我的肩膀,声音压得比平时低:“啧,没看出来啊。没事,这有啥。”
那一刻,心脏从高空重重落回胸腔,砸得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虚脱般的狂喜。有人知道了,而且他说,没事。
像瓷器似乎被稳妥地捧在了另一双手里,甚至被欣赏了一眼。
秘密像藤蔓,缠绕独自一人时是窒息,有了两个人就成了隐秘的联结。
我开始觉得,或许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理解。
我和尤子豪走得更近了,课间、放学,偶尔周末。
我会跟他聊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困扰,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的不接纳。
他大多时候听着,偶尔插几句“想开点”、“现在时代不同了”。他说:“你放心,我嘴严得很。”
我相信了,十七岁的信任,笨拙又彻底。
直到第二天早上。
走进校门的那刻就感觉不对。
空气里粘着一种诡异的兴奋,目光,很多的目光,从我踏入班级走廊就开始黏上来,针一样,扎在后背,又迅速移开,留下细微的痒和痛。
明明听到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当我回头,就只剩下一片匆忙低下的头和掩饰的咳嗽声。
心脏开始不规则地跳,这个时候我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呢?
但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的座位在教室靠窗组的第一排,越靠近,那种诡异的寂静就越浓重。
有人飞快地瞟我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看热闹的兴奋。
然后我看见了。
原本淡黄色的木质课桌,被各种颜色的马克笔涂得密密麻麻。
巨大的“死变态”歪扭着占据中央,“同性恋”、“恶心”、“滚出我们班”像毒藤缠绕四周,角落里还画着不堪入目的简笔画,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散发着墨水浓烈的臭味。
血液轰的一声全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冷。
我的世界变得寂静,只剩下心脏还在跳动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被那些狰狞的字句灼烧着。
不知道谁先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紧接着,更多的笑声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在教室里炸开。
不是欢乐的笑,是尖锐的、残忍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哄笑。
我猛地扭头,视线疯狂地搜寻。然后我看到了人群后方的尤子豪。
他正侧着头跟旁边的人说话,嘴角咧开,笑得肩膀都在抖。
那一刻,他的目光短暂地与我对上。
笑声在他脸上凝固了一秒。
没有愧疚,没有不安,只有一丝来不及收起的、掺杂着得意和残忍的快意,以及迅速覆上的、故作轻松的尴尬。他摸了摸鼻子,移开了视线。
原来硌人的偏见,长着最熟悉的脸。
铃声打响,班主任来了,驱散了人群。她看着我的课桌,眉头紧锁,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敷衍:“谁干的?怎么这么胡闹……祝方纯,你先去后面空桌坐。值日生,找时间拿酒精擦一下。”
她用“胡闹”定义了这一切。而那片被涂鸦的桌面,像一个公开的刑场,展览着我的羞耻。每一道目光都是鞭刑。
后续比预想中更快,流言蜚语不再是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指点和当面掷过来的词汇。
“娘娘腔”、“变态”成了我的新名字。上厕所会被人推搡着去另一个厕所,体育课换衣服时有人夸张地躲开,仿佛我带着什么瘟疫,书里会夹着恶毒的纸条。
没有拳头落在身上,但每一寸空气都变成了拳头。
父母被叫来了学校。教导主任办公室里,他们脸上是震惊、难堪,以及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
妈妈的脸苍白着,嘴唇哆嗦,最终对主任说:“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一定好好教育他……这孩子,就是太内向,胡思乱想……”
爸爸始终沉默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回家的路上,死一样的寂静。然后爆发了。
“你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我们怎么会生出你这种……”
“脸都让你丢尽了!”
“不准再提这件事!想都不准想!”
家,不再是避风港。它变成了另一个需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地方。
转学手续办得异常迅速。
父母动用了所有关系,把我塞进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寄宿制高中。他们离开那天,母亲看着我说:“忘了那边的事,在新学校好好念书,重新开始。”她的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强制性的遗忘要求。
重新开始。怎么重新开始?
真正的锁,是在被背叛之后才被迫铸成的。
不是纸糊的,是生铁,冷而硬,严丝合缝。
我把所有旧物锁进箱子底层,包括那个十七岁的祝方纯。
后来,我不会提过去,也绝不参与任何可能涉及私密话题的交谈,和所有人保持着我认为的安全距离。
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地过着。
偶尔,深夜,宿舍里鼾声四起时,我会摸出藏在枕下的旧手机。
屏幕冰冷,光幽幽地亮着,点开那个曾经被尤子豪看到的微博账号。
一条条地刷过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慰藉、甚至偷偷欢喜的图像和文字,此刻却像烧红的针,刺着眼睛。
喜欢?怎么还敢喜欢。
这两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带着课桌上那股马克笔的臭味,带着父母惊恐的眼神,带着尤子豪那一刻躲闪又残忍的笑意。
我把手机塞回枕下,屏幕光熄灭,一切沉入厚重的黑暗。
心底那犄角旮旯的小房子的锁,从此再未打开,只是有时,在毫无预兆的瞬间,比如看到窗外并肩走过的男生,比如听到某个歌手的声音,舌尖会莫名泛起一股铁锈味。
十七岁的我,从此变得小心翼翼,像怀里揣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走路不敢太快,怕磕着怕碰着。
我不想再次尝到那般滋味,牙根很酸,眼泪很咸,咸的发苦。
直到过了好几年,我对这件事不再敏感,但也从不向不怀好意的人暴露自己想法。
在我大三那年,我在校园招聘会上被现在的公司相中,提前拿到了offer,我以为这只是我进入平凡人生的一个阶段,却没想到遇见了第一个彻底打乱我人生轨迹的人——章雨飞。
记得入职第一天,一个穿着粉色衬衫的男生从隔壁工位探头过来,像只犯贱的奶牛猫一样将手在我眼前的电脑显示屏晃了晃。
“哟~新来的小朋友在摸鱼呢?”他眨了眨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粉色衬衫的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上若隐若现的蝴蝶纹身。
距离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不知名香水味,还有,烟草味,难闻。
我手一抖,就差一点把正在偷偷刷的娱乐新闻界面关掉,我面色淡定,定睛一看,他的工牌上写着"章雨飞-市场部",照片里的他一本正经地打着领带,和眼前这个花蝴蝶般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面无表情地把网页最小化,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假装在处理正经工作,我像平常一样的语调,“前辈有事?”
章雨飞那双狐狸眼弯成月牙。“装什么装呀,我都看到你在看什么了——某顶流和某小花的绯闻八卦,啧啧,品味不错嘛。”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我耳际,那股混合着淡淡香水与烟草的味道又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拉开距离。
“别躲嘛,以后就是“邻居”了,”他笑嘻嘻地指着我们相邻的工位,“缘分天注定,你说是不是?”
我正要反驳“什么缘分?”,他却突然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你是吗?”
我一愣,心脏猛地一跳。
血液“嗡”地涌上耳朵,我能感觉到耳垂发烫。
“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
章雨飞眨眨眼,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你喜欢男生吗?”
空气凝固了几秒。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闪着戏谑,却又奇异地带着某种了然的善意。
实话说,这人话题转换的速度堪比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我鬼使神差地,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嗯。”
说完我就后悔了,怎么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但在他面前我莫名想解开这个心结,说出口。
“别紧张啦,我也是。”
章雨飞仿佛看穿了我的恐慌,拉开一段距离,但气息依旧暖烘烘的,“直觉,gay达懂不懂?人间彩虹探测器。”他冲我眨眨眼。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自然地搂住我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爽朗地说:“好啦,别摸鱼了,带你去熟悉下公司!顺便告诉你哪家咖啡好喝,哪家外卖必点——这可是新人福利!”
就这样,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章雨飞已经一把将我拽出了柜门。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和抗拒,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暂且不说其他的,章雨飞确实是我命中注定的“孽缘”。
这个自称“钢铁直男绝缘体”的家伙,用他特有的没心没肺和热情似火,硬是把我这个深柜变成了他的“好闺密”——他总爱在同事面前这么称呼我,但我还是习惯不了,而且每次想起我之前说的话都尴尬,还是会想忍不住想掐死他。
——入职几个月后。
——公司放了五天假,我原本的计划是:在家睡到天荒地老,外卖吃到吐,游戏打到手抽筋——完美诠释当代社畜的理想假期。
可惜,我的计划在章雨飞大早上的八点一个电话打来时彻底泡汤。
“方块!血树岭!现在!立刻!马上!”他的声音透过话筒炸开,背景音嘈杂。
我瘫在床上,用脸夹着手机,声音闷在枕头里:“……不去,我要冬眠。”
“冬什么眠?现在才夏天!”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的借口,“赶紧的,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接你。”
“……你们?”
“对呀,我,还有我几个朋友,而且——“他故意拉长音调,“都是帅哥哦~”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差点扭到脖子。
电话那头传来章雨飞得逞般的笑声:"哟,反应这么大?”
“……你诈我?”我这个人就喜欢看帅哥美女,无非其他,单纯是赏心悦目让人心情好。
“这不重要,”他带着笑说。
我:“……你”
滴滴的两声,电话挂了。
——章雨飞,我去你的。
看了眼天气预报——艳阳高照,大晴天,最高32摄氏度。
我站在衣柜前沉思三秒,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防晒霜、遮阳帽等“精致男孩”必备单品,转而选择了一套“反季节战士”装扮。
-浅灰蓝色长袖防晒衣(UPF50 ,物理防御拉满)
-宽松工装长裤(虽然闷热但胜在防蚊)
-防晒面罩(防花粉、防灰尘、防社恐)
最后,我对着镜子确认——很好,除了眼睛,一丝皮肤都没露出来。
说真的很烦假期出门见人。
——刚到集合点,章雨飞一转头看见我,直接愣住了。
他上下扫视我两秒,突然爆笑出声,一边拍大腿一边指着我喊:
“方块,你穿这么严实是要去南极考察吗?”
我淡定回话:“紫外线是皮肤的天敌。”
他笑得直不起腰:“可现在是夏天!你是想把自己焖熟吗?!”
我:“……闭嘴。”
站他旁边一个短发女生也跟着笑起来,我尴尬得脚趾能抠出一栋梦幻豪宅,但表面依然维持高冷,毕竟人设不能崩,嗯。
他俩笑闹间,我抬眼一扫,突然定住,刚被章雨飞的笑声吸引,只注意到这里有三个人——
右边还站着一个红发男生。
不是那种土气的暗红,而是像火焰一样张扬的赤红,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顺滑得像是广告里的洗发水模特。
他的脸也极具攻击性——眉骨锋利、鼻梁高挺,下颌线干净利落、左边耳骨上钉着一枚银色耳环,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微微闪光。
我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结果正好和他对上视线。
——糟糕,被发现了。
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直白地打量我。
我赶紧移开目光,假装研究地面,但脑子里已经自动分析起他的穿搭——
上衣:石头岛实验室系列潮牌扎染短袖(价格四位数起步)
裤子:破洞牛仔裤(但破得很有设计感,不像乞丐风)
鞋子:XX全球限量款(我记得这双,当初发售时秒没,二手市场炒到五万加)
——看得出,是个有钱的潮男。
——我的潮人恐惧症犯了。
章雨飞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坏笑:“看呆了?他叫李溯之,不过我好像听他说他有对象。”
我:“……我只是在欣赏他的鞋。”
李树枝?怪奇怪的名。
我不自觉多看了一眼李溯之,他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戒指,看来确实有。
章雨飞:“哦~那你脸红什么?”
我:“你这里是不是有点?咱有钱,该治了。”
我伸出食指在耳边转了两圈。
虽然知道章雨飞是在逗我,但还是想问,我只露双眼睛,他是怎么认为我脸红了?-.-
我:“真叫树枝啊?好奇怪的名。”
章雨飞耐心解释道:“诡秘你翘舌音不分啊,回溯的溯,之间的之。”
我:“行。”
——我们四个人——我、章雨飞,小飞朋友,还有那个红发帅哥(现在知道名字了,李溯之)——站在路边等另外一个朋友开车过来。
气氛原本还算和谐(如果忽略我裹得像恐怖分子,李溯之像时尚杂志模特,而章雨飞和他朋友像个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的话)。
直到——
红发帅哥突然偏头,凑到章雨飞耳边,用自以为很小声的音量问。
红毛:“你朋友是不是有自闭症还是什么?为什么总盯着我?”
我:“……”
章雨飞:“……”
——空气凝固了。
我默默移开视线,心想:果然,攻击性强的不只是脸,还有这张嘴。
章雨飞迅速拽着李溯之的胳膊,把他拖到几步外,压低声音说话,我听不清。
只有李溯之讲话算清晰。
李溯之则语气无辜:“不然他为什么穿成这样,还一直偷看我?”
我视线又挪了回去。
章雨飞:“……他有点社恐,还有就是他对你……”
李溯之:“哦——”他拖长音,恍然大悟般。
然后,两人齐刷刷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某种微妙的认同感。
我:“???”
——你们那副“啊,原来如此”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章雨飞甚至拍了拍李溯之的肩,郑重其事地说:“理解一下,他比较内向。”
李溯之点点头,再看向我的眼神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关爱?
我:“……”到底在说什么?
——愿世界善待自闭症。
——还有我,谢谢。
李溯之径直走了过来。
他站定在我面前,比我高了小半个头,身上带着淡淡的风信子香水味。
“你好,李溯之。”他伸出手,声音低沉好听。
我僵硬地握了握手,含混道:“……祝方纯。”
他手真大,怪凉快的。
他看了眼我的装扮,忽然笑了:“挺酷的,像特工。”
我:“……谢谢?”这算是夸奖吗?
章雨飞在旁边挤眉弄眼,一副“老父亲看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既视感。
——完了,又给我加什么戏了?
我知道章雨飞跟他说什么了,说我对他有好感,因为社恐所以不敢跟他说话。
我是喜欢盯着帅哥看,但不证明我想搭讪啊。
算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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