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明亮,许落逆光进来,模糊中看到窗户边站着一个很高大的人。
视线慢慢清晰。
许落看清了这个人。
对方穿一件黑色长款大衣,肤色冷白,很年轻,身量挺拔,长相极英俊,整个人华美而威严,浓墨重彩的令人心悸。
他淡淡瞥过来时,许落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
这一刹那,许落浑身的汗毛炸起来。
这是完全动物性的,在遇到强大且具有威胁性的同类时的本能反应。
惊骇之外是惊讶。
他要嫁的人居然不是个大猩猩?
许落听到对方说“关门”,他转身把门关好,谨慎的站在门板前。
他不动,对方却走了过来。
许落一米八,对方比他还高半个头。
他的下颌被捏住,被迫仰起脸,忽的想到电视剧中插标卖首的奴仆也是这样被买家验看。
宴山亭端详眼前的青年,就外形而言,没找出什么毛病。
也许是对方皮肤太白,又清瘦,看着还很嫩,说是青年,感觉一半还在少年阶段。
他开门见山:“我不喜欢你。”
这个问题许落无法回答,只好沉默。
宴山亭的声音天然冷质,后天久居上位又养成威势,便有种居高临下的凛冽压力:“哑巴?”
许落不禁攥拳,声线努力稳定:“不是哑巴。”
这回答也太老实了,人看着也温驯,宴山亭不禁唇角微勾。
不过他不想恋爱,也不想结婚。
没那闲工夫。
当初他不忍违拗奶奶的遗愿,才同意了合八字选伴侣的事。
随便什么人,只要老太太满意就行。
最近无意中撞到老太太下床活动,宴山亭才知道这老小孩恢复的不错。
所以,老太太这是装病拿捏他呢。
宴山亭没拆穿,怕给老太太吓出个好歹。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在海上航行中出事,是老太太一手把他带大,宴山亭盼着老太太长命百岁。
当然,这和他不想身边多个莫名其妙的人不冲突。
宴山亭曲线救国。
他对许落说:“五百万,你回绝宴家的亲事。”
许落缺钱,很缺,他现在欠债五十七万六千两百块。
五百万,是他欠债的将近十倍。
但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许落这时才相信陆绍元说的话。
原来真的是宴老太太病重,突发奇想为这位宴总找媳妇。
他不知道宴山亭的名字,陆绍元不敢直呼其名。
许落的视线落在宴山亭的衬衫扣子上。
他见识有限,认不出什么材质,只觉这扣子很好看,低声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便是拒绝五百万的意思了。
老人家的催婚绝不会只有一次。
这是许落从村里被催婚的年轻人身上得出的经验。
宴山亭笑了,但他的嗓音还是冷冷的。
他说:“还挺贪心。”
宴山亭有自知之明。
他的个人条件确实还可以。
但他从前和眼前的人毫无交集,对方坚持结婚,定然是冲着宴家。
宴家有的,无外乎财势。
宴山亭收回之前的评价,暗道这小孩一点都不老实。
二十八岁,在名利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心理年龄要更大,城府也深沉。
二十二岁,才大学毕业的许落,在他看,就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想在大人的世界占便宜,这很不明智,也很危险,
许落没有说话,他知道宴山亭为什么说他贪心,他无从辩驳。
宴山亭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陆绍元殷勤的跟上去。
宴山亭在车里坐定了,降下车窗,刻意轻佻的说:“人还凑合。”
陆绍元高兴的点头:“您满意就好。”
陆星喻确认宴山亭走了,堵着许落问他和宴山亭聊了什么。
他一直倾慕宴山亭。
但倾慕的是对方流传出来的偷拍照,是那些传言,年轻英俊又有权势的男人,陆星喻想,没人会不向往。
但宴山亭真出现......
即使站在父母身后,陆星喻都被宴山亭的气势吓到不敢说话。
陆星喻心里还很震撼。
他眼里无比强大从容的父母,在宴山亭面前,说话都带着颤音。
许落知道陆星喻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说:“他问我的年龄和学历,没有别的。”
陆星喻羡慕又嫉妒,想到自己现在上的大学不怎么样,又郁闷。
许落绕开他下楼。
他用回答陆星喻的话应付陆绍元和林云柔。
陆绍元很高兴,让司机送许落回医院。
司机见陆家人对许落更加重视,殷勤很多,还给许落开车门。
车子平缓的行驶在路上。
许落看着窗外枯败的树木,心里却很放松,
情况比他想的好很多。
当时宴山亭说他贪心,又说:“你配吗?”
就许落看,宴山亭不论容貌还是举手投足的气度都矜贵不凡。
更不要说他的家世。
陆家已经够有钱,在宴山亭面前却跟等待皇帝召见的太监一样,毫无尊严。
陆绍元不曾细讲宴家。
许落只能从细枝末节判断,宴家豪富远胜陆家。
许落很少和人攀比。
在他看,每个人的需求都不同,所认为的好和不好就也不同。
对许落来说,吃饱穿暖生活平淡就很美满。
可结婚需要配平。
现实意义的配平,社会的标准就在那。
在这方面,许落在山脚,宴山亭在云端。
许落并不因宴山亭冷漠的质问生出自卑。
喜欢或者爱才会生出这种东西。
而且他生活的世界,首要问题从来都是生存,精神层面的愉悦太奢侈。
许落诚恳的说:“不配,不过我很会照顾长辈,还会很听话。”
强势的人习惯了支配。
而强势的宴总会容忍宴老太太用八字选亲,想必是个很孝顺的人。
许落匆忙间只能争取到这个地步。
当时宴山亭没说话,直接离开了。
许落心里没底,直到陆绍元告诉他,宴山亭临走说了什么。
人还凑合?
总而言之,这件事算是暂时成了。
许落到医院后才反应过来,他其实还是很紧张。
紧张到忘记把衣服换了。
许菱素看到他的打扮却很高兴,旋即又有些酸意:“你爸买的吧?当初他也总给我买衣服。”
可她已经快要死了,许落却还能享福很多年。
许落听出许菱素的不满,不过他不怪她。
这个女人因为陆绍元的抛弃痛苦多年,情绪不好时针对他是经常的事。
可也是她,起早贪黑的打工供他读书。
在小混混欺负他没父亲时,也是她拿着棍子追出去很远,结果跑太快狠狠摔了一跤,瘸了半个月。
从那天开始,许落学会了打架。
爱和恨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许落不知道。
他也很不好,既努力给许菱素治病,也在极其疲惫无奈时想过放弃。
还有过怨恨。
在为了钱去三十几度的工地,在饭局被揩油被灌酒,在大雪天穿着单薄的衣服拍照时......
许落还怪过许菱素为什么生下他。
为什么非要把他带来贫穷落后的村子,明明他可以留在有钱人家。
许落偷偷的怨恨,又慢慢的找理由原谅。
之后是愧疚和追悔。
如今任何事都没必要计较,死亡面前,一切都要让位。
许落温声说:“他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我好。”
许菱素有些骄傲的说:“我知道!”
呕吐物腐蚀了她的喉咙,她的声音也很不好听了,是一种有气无力的嘶哑,不过这时却仍能听出几分少女式的娇嗔。
许落心里很放松,他想,就这样吧。
许菱素一直说他拖累了她,他毁了她的一生。
如今他就用出卖自己的一生作为报答,这样他们也算是两清了。
那位宴总看不上他,这很好。
许落不需要什么关注。
许菱素的关注像勒住他咽喉的绳索。
二十几年来许落一直背负她惨淡的人生,心存愧疚的努力奔跑。
而陆绍元的关注则像暗中窥视的毒蛇,不想也罢。
十天后,许菱素病情忽然恶化,抢救一天一夜后还是走了。
她死在陆绍元的怀里,神情痛苦又满足。
许落没有落泪,他从来没有因为许菱素的病哭过,没时间也没精力。
很奇怪,陆绍元却哭的很伤心,好像一个深情的丈夫似的。
后续的事由陆绍元的人办理。
许落没有争。
他知道许菱素一直想托付一切给陆绍元,这一生一直都是这样。
许菱素火化后的骨灰被放在殡仪馆。
陆绍元说祖坟那边要打理,许菱素葬进去的时间不确定。
许落不了解有钱人的坟地葬人什么规矩。
不过他猜测陆绍元在说谎。
陆绍元大概在等他和宴山亭确定关系,最好是领证。
尽人事听天命,许落也只有等。
未免宴山亭再忽然上门,许落住在了陆家。
陆星喻经常酸溜溜的念叨宴山亭
许落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
好听的名字,绝顶的家世,宴山亭大概是上帝的宠儿。
许落的名字是许菱素随便取的。
他算起来该是“吉”字辈,但许菱素是外嫁女,许家长辈不准许落名字有“吉”这个字。
许落考上大学后,村里倒有人提议让许落改名上族谱。
这件事得到很多人赞同。
村里人同气连枝,同宗族的人之间不互相拉拔会被人戳脊梁骨,对村里人来说,上族谱是认可,也是荣耀。
许菱素一口拒绝,骄傲的满村子溜达。
许落看的好笑。
有长辈私下劝他改名,他只说:“我听我妈的。”
许落常常想起许菱素的一些事。
他晚上醒好几次,下床后才猛的意识到,再没有要在深夜照顾的人,也再没有去医院的必要。
许菱素去世后一周,他接到照顾许菱素护工的电话。
对方说:“陆太太留了东西给您,您什么时候过来取?”
护工知道许菱素的来历,但还是称呼许菱素是陆太太,知道她喜欢。
没有人纠正这个称呼。
许落去了医院,拿走了许菱素留下的信。
他问护工:“阿姨,我妈妈拜托你办这件事,给了你什么好处?”
护工对上许落黑漆漆的眼神,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她照顾许菱素的收入很高,按说只是带封信,不该再收人好处。
而且护工也挺喜欢许落。
这个年轻人话不多,人勤快,很爱护许菱素。
她也有这么大的儿子,但她的儿子现在只知道打游戏。
谁知许菱素平常小气的很,连水果都看的牢,这时却大方,还坚持让她收下金镯子。
护工怕许落往回要那个大金镯子,含混的说:“没什么,就一个镯子。”
她暗道自己正好有个银镯子,不值什么钱,若许落要镯子,把银镯子给他,反正死无对证。
许落有些意外,镯子么,金镯子?
他说:“这段时间辛苦您了,我妈给了,您就好好收着。”
许落清楚许菱素的一切。
许菱素常年在乡下,认为最值钱的就是金子,许落挤出钱给她买过一对金耳环。
一口价的金饰不划算,可按克数的不好看。
许落犹豫好几天,最终做了赔本的事,选了一口价的漂亮金耳坠。
许菱素高兴的一周都是好气色。
那耳坠子如今许落收着。
还有许菱素的其他首饰,他打算回头全放进许菱素的坟墓。
陆绍元出现后,许菱素有了很多金首饰,她只要金子。
金镯子就有好几个。
许菱素吃够了没钱的苦,很小气,却舍得拿出一个金镯子给护工,只为给他留下一封信。
许落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他在病房拆了信。
信有好几页,纸张的折痕新旧不一,似乎写了不少天。
字迹笔力弱,整体看着却清秀干净。
许菱素在信里说,她已经叮嘱过陆绍元,陆绍元答应会好好照顾他,让许落听陆绍元的话,如果后妈欺负他,要跟陆绍元说,不要总闷不吭声。还有,不要太老实,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人家不给就不要,这样会吃亏。
许菱素还说,让许落不要记恨他。
说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妈妈,当初坚持带走许落也不是因为母爱,是想用许落做筹码和陆绍元保持联系。
许菱素最后说:“你爸心肠不坏,但是见利忘义,你不用太孝敬他,要多多捞钱,无论什么,攥在手里的才算自己的。看在我的份上,他总要心软,你要能靠陆家娶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还有那些金首饰,都留给你,拿去卖了,好还账。对不起啊落落,拖累你这么久,妈妈爱你。”
天气很好,阳光落进病房,明亮又干净。
许落蹲在地上,无声无息。
他双手捂着脸,可眼泪还是从手指的缝隙漫出来。
这一刻,许落深刻的面对了现实。
他没有亲人了。
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离开了。
尽管这爱很稀薄,还掺杂着恨,还带来很多压力。
可这是他仅有的了。
收了金镯子的护工不放心又回来,她守在门外,直到许落不再保持蜷缩的姿势。
十天后的傍晚,宴山亭派人从陆家接走许落。
许落被带到宴山亭的私宅。
他一直觉得陆家的别墅像宫殿,但陆家的房子和宴山亭的住所相比就差的远。
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陆家是明亮的灿烂的,但宴家,有种内敛的贵气。
而且京市繁华,寸土寸金。
若非亲眼所见,许落很难想象,有人能在市中心拥有这么大的房子。
暮色四合,宴山亭才回来。
他对等在客厅两个小时的许落说:“明天去领证,身份证带了吗?”
同性可结婚的法律施行十二年。
结婚只用提供身份证刚施行一年。
要领证了啊。
许落恍惚一瞬,点点头,身份证他一直随身携带。
宴山亭刚下班,还穿着西装,有种端正挺拔的好看。
这种好看有种遥远的冷漠,他波澜不惊的说:“领证之前,我要先验货,跟我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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