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确拿起手机贴近耳朵，从格子窗的缝隙向外一望，窗外天色阴沉，像堆了层铅灰色的棉絮。

江城是一座不被晴天眷顾的城市，常年阴云。

“……嗯。”余确视线下移，落到对面的河岸。

她所住的小区在锦河边上，风光不错。锦河是条蜿蜒曲折的大河，贯穿了她们学校，一路向南流去。

听筒里传出余英兰不满的声音：“每次和你说点什么，你就只会嗯嗯。”

余确顿了顿，正沉默着，余英兰又道：“你都大三了，可以试着谈对象了，但要谨慎点，不能乱谈。本地人最好，我可不同意你将来远嫁。”

余确这次没有说“嗯”。余英兰没在意她的反应，继续叮嘱一大堆，然后挂断电话。

正值国庆假期，余确的家就在江城隔壁的怡市，余英兰打电话来主要是问她为什么不回家，这个小长假怎么安排，顺便催她谈恋爱。

余英兰思想保守，在余确上大学前对她管得很严，生怕她早恋。现在却开始催促，担心她直到毕业了都没法脱单，影响将来结婚的进度。

窗外暗色的云越积越多，看得人心中沉闷。余确收回视线，拉开椅子起身，走向隔壁的小书房。当初房东把书房一起租给了她，没有额外算钱。

余确之所以不住宿舍，是因为她以前从没住过多人寝室，而且她睡眠质量一般，容易被吵醒。余英兰比较溺爱她，怕她不适应，就说干脆在外面住，还能趁早独立。她喜欢清静，自然没有拒绝。

书房面积不大，一排排书架被余确摆放得井井有条。有些书是她自己买的，还有些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余确很喜欢这个小巧的空间，偶尔撞上晴天，房间里便会晒满了淡黄色的阳光，书的气味也变得温暖。

她扫了一眼，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伍尔芙的小说，坐在桌前，仔细翻看。

余确并不算十分热爱阅读，只因专业需要，所以自觉地多看。就像她当初报考这个专业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遵循妈妈的建议。

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个听话的人。

伍尔芙的意识流描写如流光一般，优美，但难以抓住。余确没能完全品味其间妙处，却依旧读得认真。

“她们经过一个鲜花盛开的石瓮。紧接着，她这一辈子里最为美妙的时刻就来到了。萨利停下了脚步，摘了一朵花，亲吻了她的唇。整个世界也许就此坍塌了……”

嘭地一下，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惊扰了一室的寂静。

余确手指停在书页上，脑袋微侧。

应该是新的室友来了。

余确之前和老乡学姐舒从云一起合租了两年，舒从云因故搬走后，房间空了许久。其实这里地段不错，设施齐全，性价比很高。只是房东要求比较多，且只收女租客，所以最近才有新的人进来。

室友上次来看房时，余确还在学校里，两人并没碰面。

此刻听到那不寻常的动静，余确合上书放回原位，打开门走出去一看，客厅地板上多出一个陌生的亮色行李箱。

大门原本半掩着，没多久被推开了，一人提着另一只大箱子哼哧哼哧走进来。她抬起头，正和余确对上视线。

她穿着一身浅色运动套装，脸蛋圆圆的，眼睛亮得灼人。

余确微微愣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金一宁见到她，笑眼弯弯，半边脸颊泛起酒窝，“是你啊。”

“余确。”

她的名字在金一宁的唇齿间过了一遍，带着点说不清的韵味。余字是上扬的，被念得俏皮甚至有些轻佻，然而滑到确字时，尾音干净利落，那点轻佻的意味便烟消云散了。

余确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个普通的名字，能被念得这般动听。

她望着金一宁，点了下头。

两人同专业不同班，而且很少选到过同一个老师的课，两年来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但余确认识金一宁。

应该说，学院里少有人不认识金一宁。她长得人畜无害，一看就很好亲近，但行事颇为出格叛逆，与外表极具反差，众人对她的评价毁誉参半。

对于这样的人，余确一向是敬而远之。

只是没想到，她们却住到了同一屋檐下，将来不可避免要打交道。余确顿了顿，朝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没说别的，回了自己房间。

金一宁在热情招呼的情况下，很少收到这么冷淡的反应，疑惑地偏了偏头。

不过想到余确平日里的作风，她便不奇怪了。

她听旁人零零碎碎提过，余确为人沉默寡言，平常只参加学院强制的集体活动。学习方面和高中生一样勤奋，永远都坐在第一排，上课也不摸鱼，笔记工整得和打印下来的差不多。

这位学霸两个学年都是专业第一，但外表不好接近，有的人便在暗中笑话她呆板沉闷。

确实有点呆。金一宁心道。

跑那么快，是不想和她亲近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友偏好。金一宁理解余确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人，同样的，她也不会选择余确这种死板的乖学生做朋友，两人必定毫无共同话题。

幸好只是室友，维持表面的和气即可。

客厅空间比较宽敞，看样子余确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金一宁直接蹲下身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箱子里的东西又杂又零乱，她随意堆了些在地上，还有的摆在桌上，然后来来回回地往自己的卧室搬运。不一会儿，卧室和客厅就都被她搞乱了。她望着满地狼藉，轻轻叹了口气。

余确正坐在房间里，思索如何与新室友相处。她们的卧室之间隔着个书房，隔音挺不错，不太会被干扰。至于别的生活习惯，为了避免冲突，她会尽量依着对方。

正如做小组作业时，余确愿意接过大家都不想要的活。比起与人拉扯分工，她更乐于默默做事。

余确打开手机，准备通过学院群添加金一宁的好友。两个人快速在线上沟通完，以后就不需要多说话了。

这时，舒从云的消息跳了出来：

小余，和新室友相处得还习惯吗？

舒从云和余确沾亲带故，且大余确好几岁，为人成熟稳重，一直对她多有照顾。这也是余英兰放心她在外租住的原因。

余确：室友今天刚到。

舒从云：也是江大的学生么？

余确：嗯，我们学院的。

舒从云：谁啊，我说不定认识。

余确抬起头，脑中闪过那张笑盈盈的脸。那人的短发好似天然有些卷，五官白净立体，眼睛明亮。

刚才虽然只打了个照面，但这两年来，余确其实无意之中见过她很多次，所以印象深刻。

余确：金一宁。

舒从云：？？

舒从云：怎么会是这姑娘。她的性子可能跟你合不来。如果你觉得她闹腾，就搬走吧，换个套一也行。

两人合租了这么久，已经很熟悉了，舒从云说话自然无所顾忌，且只站在余确的立场上考虑。

新室友的名声真不小，连博士师姐都认识她。

余确笑了下，回复：嗯。

她暂时不想换地方住，只能希望和金一宁相安无事，互不打扰了。

杯子里没剩多少水，余确拿起水壶，走出卧室。只见被她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客厅，此时却堆得乱七八糟。她眼皮一跳，停下了脚步。

桌子边缘一堆摇摇欲坠的书本突然滑落下来，砸到地上。

金一宁原本半蹲着，闻声望去，这才发觉了余确的存在。她眉眼舒展开来笑道：“挡着你的路了吗？”

余确没有说话。她弯身放下水壶，捡起了地上的几本教材，还有一个白色的盒子。

她没注意到盒子上的图案，简单理了理，将它们整齐地放在金一宁身边的凳子上。

因她的动作，金一宁神情微微有些凝滞，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着她。

余确一头齐肩发，五官柔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邃又清湛。

许是因为金一宁盯着她看久了，原本平静的眼神变得有些呆，显露几分不自在。她嘴唇微动，但仍保持着沉默。

见余确这拘谨的神情，金一宁倏然一笑。她还以为余确捡起那玩意儿，是故意逗她。

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余确哪会是这种人。

余确不知道她因何发笑，也不愿细想，拔腿便要走。金一宁冷不丁出声：“你没用过小玩具么？”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停止了流动。

“什么？”两秒后，余确低头直视她，问得平淡，稍微挑起的眉表达出疑惑。

看起来真不知道她所说的意思。

金一宁没有答话，静静地望了她一阵。见她一直紧绷着脸，才含笑道：“你放心，我会很快将这里收拾好。”

贴心地跳过了刚才的话题。

余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绕过金一宁的杂物，前去接水。

她的身材修长，背部挺得笔直，就像她那些工整的笔记一样，一点也不放松。金一宁饶有兴味地望着。

目光落到了她那泛红的耳朵上。

“原来不是一无所知嘛。”金一宁低声调侃。刚开始余确应该没看出来她盒子里装的什么，但当她问了之后，余确便反应了过来。

表面装得那么镇静，殊不知自己的耳朵第一时间就红透了。

金一宁看着，还觉得怪好玩儿的。

她拿起盒子走向自己的卧室，没走几步，正好撞上接水回来的余确。

余确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上掠过，金一宁笑道：“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牌子。”

她一向坦然正视自己的欲念，和朋友讨论起来也毫无遮拦。好友之间分享玩具使用体验是特别自然的事，总比网上真假难辨的评论靠谱。

虽然她和余确不够熟，但想到余确先前的反应，她莫名有点意动，便大大方方问出口了。

余确装做没有听到，一个字都没说，眼神也没和她接触，快步走开了。

只是关房门的声音稍稍有那么点儿重。

金一宁歪着脑袋，心想，她不会把室友吓到了吧？

她笑了声，也不太在意，埋头继续收拾东西，只想快点把这里清理好。

余确靠在门背后，轻轻仰头，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

客厅里传来零碎的动静，听得她眉头微蹙。

脸上的热度久久都降不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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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