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乱糟糟的,请随便坐。”陈巧芬笑着对林蔚道。
这可真是谦辞,偌大的客厅很是整洁,堪称一尘不染,上了年头的木制家具泛着沁润的光,长椅上放着手缝的草绿靠垫,壁橱里满满都是琴书,长桌的花瓶里插着一束荷花。
林蔚默默看着,心中暗暗称叹,她在长椅边上的木凳上坐下来,接过主人递来的柠檬水。
陈巧芬又洗了盘桃子放在茶几上,在林蔚斜对面坐下,同她闲话家常。
两人都是母亲,话题自然集中在育儿上。
陈巧芬以过来人的口吻,讲述当年的苦辣酸甜,“两个小人,要哭一起哭,要饿一起饿,还要一起换尿布,闹得我一个囫囵觉都没的。”
林蔚听着,更是惊叹,孟老先生居然有一对双胞胎,这要让琴友们知道了定是一场大赞,只不知这孟家兄妹是何模样。
她悄悄环顾客厅一圈,没发现照片,不觉有些遗憾。
“小孩子最怕积食,我每餐饭都给他们控量,晚上睡前还要揉腹。”陈巧芬让林蔚吃桃子,“小鸿是听话,小妍却不听,常常偷嘴,给我抓到了,就推到小鸿身上。”
林蔚忍不住笑了。
陈巧芬也笑,“小晨一定没让你费这个劲吧?”
林蔚轻轻点头,她这个女儿真的很省心,很好带,能吃能睡的,也不怎么哭,一个人能玩好久。
在医院产房第一眼看见她时,她还有些担心,那么小点点的一个人,要如何养大,谁知转眼就这么大了,还有了自己的喜好。
林蔚看着越窗而入的日光,不由暗叹光阴的力量。
叮,琴声传来,从林蔚斜前方的琴房中传出。
她不由地看过去,也不知孟老先生的考校如何了,能否收下女儿。
适才,孟振云带着林晨一进了琴房,说要看看她的天资。
这既是实话,也是托辞。
除了看小女孩的天资之外,他还要了解些事,比如她是真的喜欢古琴吗,还是为了考学加分,她打算学多久,还有她们是怎么找到他家的,等等。
晨一如实回答,“我很喜欢古琴,因为妈妈很喜欢,我们在家里一直都听您的琴曲。学会了,就可以弹给妈妈听。
“可以的话,我会一直学下去,古琴很美,四艺之首,我正在练字,再学会古琴,就会了两艺,人有两条腿,两只手,再会两种技艺,就更平衡了。
“是李奶奶告诉的地址……妈妈说,贸然上门不好,但实在找不到别的联系方式,只好来打扰。还请爷爷您原谅!”
说完最后一句,她毕恭毕敬地给他鞠了个躬。
那乖巧的模样,一下就把孟振云绷紧的脸给松缓了。
“跟我学琴是很严格的,做不到我的要求,是不能学的。”他道。
“我会全力以赴,若真不行,就算了。”晨一道。
“算了?”
“妈妈说过,想做的事要全力以赴,但结果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要顺其自然,也要接受事与愿违。”
孟振云心下一凛,忽就记起自己那个逆子,要不是他执意不肯,自己何须苦苦找寻徒弟,他明明是最有天资的一个。
“爷爷,您怎么啦?”见他半响不语,晨一忍不住道。
孟振云回过神来,认真道:“我的规矩有三:第一,刚开始,每日练琴要保证两个小时;第二,不许缺课,就算生病,只要还能走动,就要来上课;第三,我教,你听,听不懂可以问,但不能问为什么,听懂了就照做照练。”
晨一想了想,道:“为什么不能问为什么?”
因为初学者都容易以自己的那点认知发问,殊不知全是妄议妄谈,解释起来纯属浪费时间,而随着琴艺精进,许多问题不问自通。
但孟振云没有这般说,道理嘛,要靠自己悟的,他只是道:“琴,不是问的,是练的,练会了就都知道了。”
“能做到吗?”他问。
晨一点了点头。
孟振云在琴桌前坐下,对立在侧旁的晨一道:“我示范几个指法,你看着,一会儿你来弹。”
挑、勾、抹、剔、摘、托、劈、打。
八个右手指法,眨眼示范完毕。
他让出座位,晨一提着一口气,坐到了琴前,按照记忆,抬手按弦。
虞山琴派右手指法要求干净利落,发音清晰,最忌杂音混扰。
当然这是对习琴一段时间人的要求,至于初学者,能学个样子,记住手型就很好。
然晨一却是出人意表。
不仅手型准确,也弹出了琴声,就连最难的“挑”,也弹了出来。
孟振云瞧着,心中甚是欢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一直寻觅的天资徒弟就这样出现了!
“小晨,我的规矩改了。”他道,“第一条,每天练琴必须四小时。”
小女孩一愣,刚要问为什么,孟振云却已急步出了琴房。
“把那张琴拿来!”他对妻子道。
陈巧芬一怔,“哪张琴啊,你要用?”
“灵机。”
当初一双儿女落地,孟振云就立刻请人斫了两张琴,一灵机式,一伏羲式,用了上好的桐木与蚕丝,期盼两人能继承他的琴道。
谁知,儿子高低不学,气得他差点砸了琴。
这些年,那把灵机琴就在储物间里静置,陈巧芬总是趁他不在,让女儿偶尔弹弹,毕竟琴不用就废了。
此刻听他这般说,陈巧芬自是心头一动,她看了看立在琴房门口的小女孩。
物跟人的缘分,就跟人与人的缘分一样,都没法说的,也料想不到。
有缘才会适用。
孟振云把灵机琴仔细看了一遍,调了音,交给晨一,让她每日好好练琴。
晨一没有接,而是看向母亲。
孟老先生的琴,自是好的,但好琴需好琴手来弹,自己的女儿刚学琴,连门都没入,用之怕是不妥。
林蔚刚要婉拒,就听孟振云道:“拿着,这是师父给你的,你用的起。市面上的那些琴不成,你要学好琴,就用这把。”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林蔚只好轻轻点头,但琴不能白用。
她试探地问琴价多少。
“不卖!”孟振云似乎有些生气,声音有些高,“只送!若学不好,这琴我还要收回的!”
林蔚怔然,脸上的笑很不自在,晨一费力抱着琴,也有些哆嗦。
陈巧芬立即拍了拍丈夫的手臂,“瞧你,吓着小晨了!明明是好事,就不会好好说!”
她摸摸小女孩的头,说声“不怕”,又对林蔚道,“他是个急脾气,见到好苗子,自然要拿好琴相赠的,唯恐晚了就被别人抢去了。蔚然,你不要见怪。”
林蔚又是一怔,想着以后还有机会答谢,就轻轻道:“您言重,是我不懂事,还请孟先生勿怪。”
她接过女儿手里的琴,又跟孟振云、陈巧芬道谢,之后询问了上课安排及费用就要告辞离开。
这时咔哒一声,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白衬衣,黑西裤,怀里抱着束蔷薇花,粉色的,还带着盈盈水珠。
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林蔚愣住,孟振云沉了脸,只有陈巧芬与晨一笑了。
“孟老师!”晨一道。
“你好,小晨。”孟鸿笑着冲她摆了摆手,视线旋即落在林蔚那苍白的面上。
“林蔚!”声音中是压不住的惊喜与欢快。
“你们认识?”陈巧芬笑道,“这可太好啦!”
要如何解释呢,林蔚只觉心乱如麻,抱着琴的手不觉捏紧。
孟鸿笑道:“小晨来少年宫听过我的课,但没报名。”
“是吗?”孟振云脱口道,问小女孩,“为什么不报名?”
“我喜欢古琴。”
“有眼力。”孟振云面上阴云消散,换上开心的笑,“以后跟着师父我,好好学琴。”
孟妍跟在孟鸿身后,一直默默瞧看,此时见父亲高兴,立即插言,“是啊,孟先生看好你,你就一定行!只要你勤学苦练,一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样孟先生就更高兴了。”
晨一看着她,眼睛慢慢睁大,再看看孟鸿,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像看到左右手都能写隶书的人。
“我们是双胞胎。”孟妍笑着眨了眨眼睛,“你猜,我俩谁大?”
“孟老师大。”晨一立即道。
“为什么?他长得很着急吗?”孟妍不解。
“哥哥好,哥哥能照顾妹妹。”
“这是什么逻辑?妹妹一样照顾哥哥的。”
此时林蔚终于定住了心神,她同孟妍点头致意,便再次告辞。
“帮蔚然把琴拿下去。”陈巧芬对儿子道。
孟鸿把康乃馨交给母亲,拿过林蔚手里的琴,轻声道:“走吧,我送你。”
此刻,容不得林蔚拒绝,她只得道谢,然后牵住女儿的手,跟了上去。
电梯从五楼徐徐下降,孟鸿同小晨轻声说着话,林蔚默然无语。
三人的影子贴在轿厢上,组成一个“山”字。
“那孟老师也早回来了吗?”小晨脆声道。
“嗯,我是第二天就回来了,得备课。”孟鸿说着,轻轻看了看那沉默垂眸的人。
好像又瘦了,立在那儿,就像一枝梨花,被雨打伤的梨花,仿佛轻轻一呵气,就能被吹走。
他很想问问她,可有好好吃饭,但已然来不及,因为电梯门一开,她就立即走了出去。
“谢谢,琴给我就好了。”她并不看他,说着就来拿琴。
他不松手,“你车在哪里,我给送过去。”
林蔚刚要拒绝,就见有人进了单元门,朝这边走过来,人多眼杂,更不好掰扯,她只得作罢。
好在她的车就停在楼下,没几步就到了,而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将琴放在后座上后,并无多言,只跟小晨道了声“再见”就回去了。
林蔚稍稍松口气,快速启动车子,小心地出了小区大门。
“就是她呀!”
孟鸿立在单元门后,默默记下那辆银色沃尔沃的车牌号,目送其离开,刚要上楼,转身就见孟妍立在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八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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