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振云的暴喝,震悚了在场的四人,特别是陈巧芬。
“出去,这没你的事!”同样的话,二十多年前,她听过一次,那时他手握竹鞭,地上跪着他们刚读小一的儿子。
母子连心,她本能地就要护他,却被他拒绝,就那样倔强又沉默地承受了他的教训。
为此,她一直后悔,后悔自己的软弱。
是以,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改,一点一点地改。
现在,她可是半点儿也不惧他。
她敛了笑,刚要制止丈夫的无礼,不成想,却被儿子抢先一步。
“父亲,你不能强迫小晨,她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力。”孟鸿道,语气和缓,却异常坚定,“不只古琴,任何一种技艺,自有它的时限,能承继当然好,承继不了也没什么,会有新的技艺出现。人类文明,就是这样发展的。”
一席话,清楚明白有理。
然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尤其是此时此刻,孟振云看着与自己对视的儿子,又是一句斥喝:“混账!这没你说话的份,滚!”
若在以前,这样的喝骂孟鸿会收下,当做赦令那般,但今天他却不肯,因为他长大了,他知道,有些事情绝不能让步,必须坚持。
只是看着孟振云那发白的脸,他不忍也不能继续同他争辩,于是平声静气地回道:“父亲,请你冷静!”
说完望向最无辜的小女孩,“小晨,我们走!”
她没有应,也没有动,小手依旧被孟振云牵着,一双眼睛默默打量着大人,似乎没有听见孟鸿的话。
孟鸿以为她被吓住了,当即大步上前,张开手,就要抱她的,她却迅速地退到了孟振云身后。
“小晨,跟我走!”
她摇头:“不!我不走!”
大人们俱是一怔,就听她又道:“孟老师,我很喜欢古琴,我想跟爷爷学琴,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学下去。”
她忽地抬头,望着母亲,“妈妈,我们抓阄吧,就像在家里那样!”
在家里,母女遇到意见不一、或拿不定主意的事,比如早饭是牛奶还是稀饭,新衣服要选蓝色还是白色,晚上讲两个故事还是三个故事……,就会做两个纸团,抓到什么就是什么。
但这都是些许小事,无足挂齿的,根本不能与做关门弟子的事相提并论。
“小晨……”
不等林蔚拒绝的,晨一又道:“妈妈说过,人力有限,关键时刻可请神明襄助。我现在遇见的是,是人生大事,神明会帮我的,是不是?”
童真最是可爱,大人却是心疼不已。
“小晨,不要委屈自己!”孟鸿道。
“小晨,不要委屈自己!”林蔚道。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是一愣。
晨一却是笑了,笑的无邪,“书圣的字,是打小练出来的,如果我从现在就练琴,也可能成为圣手。——妈妈,我想现在就选一条路,可以吗?”
任何一行要做到出类拔萃,第一要诀就是时间,长时间地学习并练习。
而做到行业翘楚,生计自不是问题。
看着女儿目光中的跃跃欲试,林蔚再说不出别话,只轻轻点头,“可以。”
这柳暗花明的转变,最高兴的自然是孟振云。他重重拍了拍爱徒的肩膀,就自己动手去琴房摆设香案,又让妻子去拿泥金笺做阄。
“让林蔚写。”他看着年轻的母亲,“我相信,你不会作弊。”
这是自然,既然选择相信神明,那就信到底。
林蔚接过陈巧芬递来的笔墨,在一张泥金笺上写了个“琴”字,另一张则没写。
空白很好,留待将来的无限可能。
清香燃起,淡蓝的烟雾萦绕在脆黄的卷轴挂像上。
轴心是一个抚琴的男子,高冠,博衣,长髯,侧旁楷书:琴川社长严道澈授艺图。
孟振云带着晨一行了四拜礼,拿起装有纸阄的木匣,让晨一抓一个。
晨一没有犹豫,抬手就抓了一个出来。
孟振云打开,脸上的笑立即大绽,他把纸阄展示给立在侧旁的两位母亲看。
端端正正的“琴”字,如雨后的晴空,赏心悦目至极。
“小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孟振云的关门弟子!”孟振云对爱徒道。
“我得给您磕头,是不是?”晨一道。
“对!磕头,然后让你师娘给咱们拍张照片。”孟振云大笑,“别的就不用了。”
所谓别的,是指请见证人,发表收徒声明,宴庆等一系列仪程。
如此虽有草率之嫌,却是为了保护弟子的无奈之举。
“其实,我本做不了严师的关门弟子。”
师徒合照拍完,孟振云缓缓开口,“师父本来选的是裴师兄,裴师兄的天分最高,练琴最刻苦,琴艺早已炉火纯青。但是,就在师父宣布关门弟子的前一天,他出了车祸,伤了右手……起初,我们都以为是意外,但三年后,那肇事司机又出了车祸,很严重,临危之际,把裴师兄请过去,忏悔不已,说自己不该为了钱做亏心事,报应来了,原来他是受了杜师弟的指使,故意……”
孟振云的声音低了下去,“师父知道后,就改了规矩,关门弟子该收收,但须得最后再对外宣布。”
这些事,连陈巧芬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在震惊之余,顿时也就明白了丈夫的苦心。
是的,时间不等人,人想等,却是不能。
他必须抓紧。
她看着他,笑道,“咱们今晚自己庆祝一下,如何?”
八菜一汤摆上长桌,孟振云坐主位,左手爱徒,右手爱妻,林蔚坐在晨一身边,而孟鸿挨着母亲坐下。
他没有走,全程静观,如透明人那样,不发一言,只在母亲烧菜时,去搭手。
也多亏了他,一众人才能赶在饭点用上饭。
孟振云是真高兴,开了瓶二十年陈的花雕酒,但女士们都不饮酒,陈巧芬实在不忍他一人独酌,就让儿子相陪。
孟鸿有些犹豫,就自己刚才的那番顶撞,能上桌吃饭就不错了,再喝酒的话……
“喝吧!”孟振云忽地开口,看孟鸿的眼神全无恼怒,而是一片释然,还有一些得意。
“这酒本该……”他顿住,摸了摸徒弟的头,“你得敬小晨。”
不等孟鸿举杯的,小晨先端起了茶杯,“师父,请让我以茶代酒,敬您,敬奶奶,敬孟老师,敬妈妈!”
她的眼睛亮亮的,“我会好好练琴的,一定能练好的。”
“有志气!”孟振云笑着端起酒杯,轻轻碰上她的茶杯,随即一饮而尽。
另三人也一一与小晨碰杯,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选一条路,走到底,到底是幸运呢,还是命运呢,林蔚有些想不明白,但此刻,女儿的欢喜是真心的,似乎也就足够,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吧。
她胡乱想着,给女儿夹菜。
嗒,筷子撞上了另一双筷子。
她诧然抬头,就撞上了孟鸿的目光,歉意的,忧伤的目光,如细雨中摇曳的烛火。
尽管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但她总觉得他快要哭啦。
也是,被父亲那样责骂,还当着外人的面,任谁也要难受的。
她快快移开视线,抽回筷子,端起了汤碗。
两个小时后,这餐饭终于吃完,孟振云只喝了两杯,却有些上头,待送了徒弟离开,就急急回了卧室。
刚在床上躺下,就听手机震了一震,他拿起来一看,是条短信,显示是裴师弟发来的。
他用的是老式的直板手机,灰屏上的字很大,大如锤:
“孟伯,我父亲今天下午走了……”
楼下,孟鸿把古琴放进林蔚车后座,跟小晨挥手,“再见!”
这是他出了家门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低沉,好像鼻塞似的。
小晨忍不住问:“孟老师,您感冒了吗?妈妈车上有药……”
“没有!快上车吧,路上小心。”他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慢慢退开,身后是万家灯火。
细风轻轻穿过树梢,带着细微的凉气,天上群星璀璨,无月。
林蔚已开了车门,如果可以,她是不想跟他一路的,也无需他送,但陈姨的好意推却不得。
她唤女儿,急急的,“小晨,走了。”
“妈妈,我想上厕所!”女儿的声音低低的,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今晚吃得很多,毕竟四个大人都给她夹菜。
林蔚一愣,旋即想起看见过的小区公厕,道:“先上车,妈妈带你去公厕。”
不等小晨回答,孟鸿已开了口:“不干净的。灯也坏了。”
他上前牵起小晨的手,“去孟老师家,好吗?很近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7号楼。
林蔚又是一愣,刚要拒绝的,就听女儿脆生生地说了声“好”。
“小晨!”林蔚急道。
“妈妈,我有点儿憋不住啦!”女儿的声音更低,带着恳求。
“孟老师抱你,可以吗?”孟鸿说着,就把人抱了起来,大步往前走。
他腿长,步子很大,又走得急,眨眼间就拐过了5号楼。
林蔚看着,心顿时提了起来,直到遛弯人的笑语传来,才反应过来,她锁好车,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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