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烈日流火,营城市中心一处工地上,建筑工人赤着黝黑的上身,两人一组,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搬运陷入肩膀钢筋,对近在咫尺的打桩机巨大的轰鸣形成免疫。
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工地门口,用对讲机指着马路对面的建筑,与门卫交涉,酷热难掩心头浮躁,双方激烈的言语冲突,被“轰隆隆”的巨响吞噬。
烟尘弥漫在城市上空,为这座沉寂长达七年的城市重唤活力,落下的靡靡阴霾,好似今日倪湘的心情,阴郁、焦躁,恨不得尽快台里布置完成任务,早点离开。
国际展览中心广播员接上级指示,调高循环广播音量:“旌旗飘飘,五星飞扬,第七界达克利国际新能源峰会在我市召开,欢迎各级政府领导、国内外新能源领域专家学者、相关产业链机构单位莅临,青山碧水,家园永固,共建绿色地球村。”
告别《汽车之窗》杂志主编刘浩存,倪湘带谢家颖来到固新轮胎展位,往毗邻的天擎时代展位暗瞥,目光焦虑,在黑色职业西服腿侧,暗暗蹭掉掌心汗液,收回的视线泛起倦意,勾起僵硬的唇角,向一位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迎去。
“郑总您好,好久不见。”
郑旭熟稔地抬下手臂,与身旁两位白皮佬招呼致歉,向倪湘迎去,半途拍一位工作人员的肩,戳向后面的白皮佬,年轻小伙机灵地接替领导工作,继续向国外客商讲解产品。
站到倪湘身前,郑旭色眯眯目光却落在身旁的谢嘉颖:“倪主播,好久没在电视上看到你,敢问现在哪里高就?”
倪湘如复读机般回答,侧身向对方介绍:“郑总说笑,我被调到交通广播电台,目前负责《欢乐早高峰》栏目,这位是《财经子午线》的现任主持人谢嘉颖,您应该在电视上见过,今后由她负责与您对接。”
这套说辞,倪湘在上午短短的两个小时里,说了不下三十遍。
两个月前,她因直播事故,被下放到交通电台,成为一名电台播音主持,收入砍半,今年还清债务的计划落空。
每天早上,不是播报某某路段拥堵、限行、道路封闭、发生车祸,就是介绍汽车养护知识,又或是推荐某家新开张的饭店,机械重复的工作,造成巨大心理落差。
谢嘉颖捅她手肘,顶开碍事的背景板,亮起莺啭燕啼的嗓音,握住郑旭伸出的手,大拇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久仰郑总大名,今后还要仰仗贵司公关部多关照拂,您可以叫我小谢。”
“好说,好说。”郑旭双手握住谢嘉颖的手,婆娑几下,转头对工作人员操一嗓子,“小田,拿张我的名片来。”
谢嘉颖单手操作手机,快速划拉几下,“要不加个微信,方便联系,我扫您。”
郑旭仍握着她,左手从裤兜里倒腾,磨磨唧唧地掏出手机,加好友。两人商务式寒暄几句,似乎全然忘记身旁的牵线人。
不在其位,如隐形眼镜,说抛就抛。连一个三线轮胎厂商,如今都懒得正眼瞧她。
视线仔细扫过天擎时代展位的每一个人,电子沙盘前簇拥着各种肤色的人群,听解说员用英语介绍公司最新研发的新能源汽车固态电池。
倪湘双手抱臂,暗自庆幸。还好,他不在。
见她恍神,谢嘉颖在她腰上掐一把,偏头努嘴:“走,最后一家,天擎时代。”
倪湘在腰上揉几下,厌恶的情绪萦绕在脑海,两个月前,她还是个小助理,仗着与夏台长见不得人的勾当,顶替自己的位置,一跃成为《财经子午线》的主持人。
能耐没多大,小心思密如雨,在夏烽火那边吹枕边风,让倪湘把这两年的人脉资源交出来,榨干她的剩余价值。
营城是二线城市,近年来受自媒体影响,小地方电视台日子不好过。政府成立营广集团,把电视台与广播电台合并,美其名曰资源整合,实际上是把广播电台当成垃圾桶,把台里碍眼的人,往电台里丢。
毕竟,在体制内让人卷铺盖,不是件容易的事。
经过仔细确认,他不在展位,倪湘心里仍然有顾虑,害怕与他不期而遇,背过身去:“我不认识天擎的人,所有我认识的新能源汽车人脉,都帮你牵过线,后面看你自己。”
意思在说,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没事别来烦我。
谢嘉颖今日是冲天擎时代来的,那些小鱼小虾,不过是开胃菜。
她今天必须见到路明昱,洽谈《财经子午线》冠名续约的事,对方公关部上周向台里发来不再续约告知书。
“开什么玩笑,你不认识天擎高管,就你们那破栏目,能拉到冠名?我听别人说,那笔冠名佣金记在你头上。怎么,拿了钱想过河拆桥?”
电视台和电台以冠名、赞助、广告为主营收入,两个月前天擎时代以一年五百万的价格冠名《欢乐早高峰》,轰动整个交通广播电台,史上最大一笔冠名费,够台里这波人混吃混喝半年。
谢嘉颖挺直身子,双手叉腰,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辛苦两年积攒下的人脉,一夕之间为他人做嫁衣,前途尽毁,被一个新人打压欺凌。倪湘仰头直视,愤怒的情绪凝聚成一声闷雷。
“说不是就不是,你可以自己去问我们邱台。”
谢嘉颖道听途说,没有掌握实质性证据,不死心,拽她往人堆里钻。
巨大的LED屏播放固态电池系统架构,由一个个零部件如同乐高积木,层层堆叠,逐渐演绎成固态电池的完整模型。
两个白皮佬站在巨幕前,神色凝重。
一人背负双手,握紧拳头,指甲陷入□□,半张着嘴,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另一人拿着手机打电话,不停地对电话那头质问,每隔十几秒,就要问候对方一下。
相反,旁边的几位中国人笑意盎然,对宣传片里的一串数字,饶有兴致地点评。
“天擎能研发出新型固态电池,还把成本压的这么低,国产高端新能源汽车的时代来了。”
“路总的确年轻有为,只用两年时间,把中国新能源电池,带到新高度,我觉得可以投,前景广阔,三年回报率至少二十倍。”
“一年前耀华资本领投,听圈里说,最近很多投资人都吃闭门羹,天擎对外宣布,暂无融资计划。”
“来都来了,碰碰运气,你看,路总这不来了嘛!”
路明昱行色匆匆,看似有些疲惫,电流般的血丝在浮肿的眼眶里穿梭,被两位投资人拦下。
倪湘心底紧紧一抽,别过脸,高跟鞋旋出一个美妙的圈圈,想要开溜。
他昨天不是还在布鲁日吗?峰会嘉宾名单里没他,早知他今日会出现,就算辞职,倪湘也不愿来。
彼此默契地互不打扰七年,继续下去,不好吗?
谢嘉颖目光划过用回形针别着刘存浩名片的最新一期《汽车之窗》,封面是路明昱站在齐山上,昂起头,张开双臂,黑色西服衣摆随风荡漾,配文是“你好,我回来了”。
不愧是国内最专业的汽车杂志,照片拍得应景,齐山在营城西郊,路明昱是营城人,阔别家乡多年,回来落户建厂。
这句话是对家乡人民说的,也是在对全国人民说,意境深远。既有荣归故里,回馈家乡的含义,同时又向世界传递来自东方的声音,他,路明昱,带领五千多名天擎员工,打破西方百年桎梏,弯道超车,为中国的新能源汽车行业,补上最后一块璀璨的拼图,让中国科技重登世界之巅。
路明昱是新能源领域的红人,新闻报道铺天盖地,谢嘉颖白痴到需要看杂志对脸,才能确定眼前人是本尊,抓起倪湘衣袖往前冲。
她具有死不要脸往上贴的优秀品质,能从小助理,摇身一变,成为经济频道收视率最高的栏目主持人,全仰赖它。
四目相触,七年前在他微信聊天框里留下的六个字,通过层层叠叠的杂绪,犹如复杂的固态电池线路板,化作语音在耳边回想。
“分手,此生不见。”
“路总您好,我是营城电视台经济频道《经济子午线》的主持人谢嘉颖,感谢您在营城建立超级工厂,回馈家乡,帮助就业。路总赤子之心,是我们营城的骄傲。续约我们栏目冠名,将会听到五百万营城人民对您感激的心声,麻烦您再考虑一下。”
谢嘉颖言简意赅,上来就给对方戴高帽子,从道德层面强行绑架。
黑眸里旋出晦涩不明的黯淡,右眼微眯,唇角勾起一如从前的邪魅痞笑,攒出一颗小星星:“五百万人太多,我怕耳朵受不了,一个都嫌麻烦。”
面对刚才两位投资人,路明昱只用“暂无意向”四个字轻松打发。
可在谢嘉颖面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将近五分钟,目光只在两人相遇的那一瞬相互碰撞,之后再没看过她一眼。
近在咫尺,却视而不见。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倪湘说不上来。
哆嗦的手臂,无意间轻触身旁同事的手背。谢嘉颖泛出疑惑:“倪湘,你们认识?”
“不认识!”
两人依旧心有灵犀,齐声回答。
路明昱慵懒地支在讲解台侧沿,交叉双腿,摆出那副熟悉的放荡不羁,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栏目冠名续约的事,没说答应,也没把话说死。
展厅高音广播响起:“各位来宾,达克利国际新能源峰会暨畅想未来科技先行专题会议即将开始,请持有预约入场券的嘉宾,移步西二区会议厅,峰会将于十分钟后进行。”
路明昱借故离开,大踏步越过她的身侧,漠然的神色里看不出半点情绪。
续约的事,尚有挽回余地,谢嘉颖果断抛下倪湘,离开展览中心,回台里向领导汇报。除此之外,手头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亟需解决。
林莫莫一身白色吊带裙,手跨爱马仕鸵鸟包,踏着八厘米镶钻高跟鞋疾步走来:“湘湘姐,峰会要开始了,你说好要带我去见世面,说话可要算数。”
林莫莫是《欢乐早高峰》的实习责编,一个月前空降,每天穿一身大牌,价值堪比播音室里那套上了年纪的设备。
不知哪位领导塞过来的关系户,嘴甜,态度好,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经常脑子抽风,请全台人吃早饭、喝下午茶。
峰会流程背景板上没有路明昱的名字。倪湘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拖着疲惫的双腿,一瘸一拐迈入西二区会议厅。
走了不少路,脚后跟磨破皮,坐下休息会也挺好。
峰会持续一个多小时,临近结束,跳出彩蛋,路明昱登上讲台发言,为夏日里瞌睡虫上脑的摄影师打上鸡血,相机的喀嚓声,毫不吝啬地献给这位迟来的主角。
媒体区被打得措手不及,前线记者一顿手忙脚乱,联系责编临时撰稿,或调整既定版面,或紧急插播。
两年前倪湘初入电视台,是一名实习记者,也和他们一样,一顿操作猛如虎,绩效区区二百五。
棱骨分明,阔肩撑起黑色西服,线条流畅,天生的衣架子,手肘懒散地搁在讲台上,语调三分忽悠,三分激昂,三分调侃,一分真诚,聚光灯下的他,还是那么地光芒万丈。
每年学校开学典礼上的发言,他总是最耀眼的那个,迷倒台下一片女生。
“固态电池相比业态电池,优势显而易见,但我要说的是,它能够有效提升汽车驾驶安全性,在任何时候,人的生命,高于一切。”
路明昱的结束语,为现场带来热烈的掌声。
“感谢路总为我们分享天擎时代在研发过程中的曲折艰辛,本次达克利国际新能源峰会暨畅想未来科技先行专题峰会圆满结束。青山碧水,家园永固,共建绿色地球村。请各位嘉宾有序离席。”
被主持人的话音打断思绪,倪湘跟着人群沿着走廊向前排挪,走向靠近主讲台的侧门,两人距离倏然拉进。
拐个弯,随人流向侧门涌。路明昱转身走向后台。两人距离相隔十来步,却已成为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或许这就是和他的距离,有一道无形的沟壑,这么多年始终跨不过,唯一一次跨过,一脚踩偏,掉进阴沟,让她痛苦整整七年。
时至今日,伤口尚未全部愈合。
骤然间,黑暗迷蒙双眼,人潮激流涌动,脚背被人踩,掉了一只鞋的脚无处安放,不知谁在背后推搡,身子前倾,本能地伸手去抓,好似汪洋里的落水者,渴望近旁出现一块浮木。
危急关头,倪湘双臂胡乱地在虚空里抓,肾上腺素跳过大脑过滤,从胸腔里迸出久违的呼唤:“痞狗!”
她从小怕黑,儿时住在西郊齐山别墅,电闪雷鸣尤为可怖。每逢雷雨交加之夜,倪湘都这样大吼大叫,路明昱则会在三楼阳台上搭起一把绳梯,像勇敢的探险家,从隔着五米的阳台爬进她的房间。
那时倪湘只有6岁,路明昱也不过10岁。两人是邻居。
躲进厚实的胸膛,耳朵被双手盖住,胆小的倪湘便不再害怕。
嘶喊被惊呼声淹没,没有掀起点滴涟漪,消弭于惊恐的嘈杂声里。
黑暗中,一只大掌钳住手腕,被优雅地抡了个圈,一轮臂弯牢牢托住背脊,沉香袭脑,往昔的记忆一一浮现,现实与虚幻交叠,倪湘意识不清醒地唤了声:“痞狗,别丢下我。”
揪住衬衫,指节感受到一股急如骤雨的跃动。
仿徨之际,一道熟悉的低磁带有调侃的语调,隐隐落入耳畔:“你好,我回来了。”
她分不清是联想到《汽车之窗》杂志封面的那句话,还是路明昱真的在唤她。
身处黑暗,窒息的她,头脑不清醒。
暖黄色的光轮刺得睁不开眼,明暗交替,倪湘感到不适,眯开眼缝,头上像顶了个浴霸,周围的惊呼声戛然,一只只颜色各异的手机壳,如雨后彩虹,出现在眼眸里,不时划过几道寒光。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伸手遮挡,视线里出现一只坚挺的鼻子,擤出炙热的气息。
不用想也知道,她被路明昱抱在怀里,用的还是一个标准的探戈姿势。
这痞狗,就爱耍酷,从小到大,都这副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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