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荫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从竹阳来到杬州,是她这辈子去到过最远的地方。那时陆兰新和周珩都没空接她,她又是未成年人,所以坐着摇摇晃晃的动车来到了素未谋面的新家。
现在,冬天,杬州的早晨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扶着行李箱,即将回到她阔别半年的故乡。
“看上去还是有点坡脚,没问题吧?”周晏清问。
陆子荫本伤得不算太重,又恢复得很快,前两天刚丢掉拐杖,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他们现在正在候机大厅,机场里空调开得很足。年关降至,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陆子荫被周晏清安放在角落,护着不被其他人撞到。
周珩接水去了,周晏清站在旁边,陆子荫乖巧地坐着。
“姑妈呢?”陆子荫摇摇头,问。
“她直接回竹阳。”周艳清回答,掏出手机敲了敲,“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很久没回竹阳了。”
周晏清一家很早就离开竹阳生活,周珩和陆兰新又是整日在外漂泊的主,很少回竹阳过年。这次回家,一方面是因为陆子荫的伤让他们不得不有了闲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中新添了一位在竹阳水土上长大的新成员,总归要回家看看。
还有一方面,只在出发时提起过一次:他们要回去祭奠陆子荫的父母。
才过去一年不到,已经恍若隔世。
“晏清姐,上半年,回来了吗?”陆子荫忍不住问。
“啊,回来了。”周晏清说,“不过那时候只是在忙你父母的事,感觉,不算真的回来。”
窗户外,飞机轰鸣着逃离地面,遁入云霄。
沉默被机场的嘈杂淹没。
“嗯。”陆子荫点了点头,“也是。”
连陆子荫自己都觉得,那段时间,那个地方算不得是家。
陆子荫抱着手机,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
也许陆子荫已经慢慢走出来了。
当她可以不动声色向他人提起自己的故事,当她可以孰若无睹地和朋友一起欢笑。甚至,当她有了闲心,去撬开她十六年从未颤抖的情窦。陆子荫当然可以说,她走出来了。
没有人逼着她苦涩,没有人逼着她怀念。她理应享受她青春年少的人生,欢歌笑语地走向未来。
连她的父母都是这么想的。
可陆子荫总是无法避免这样的事:攥着手里的登机牌,看着窗外起降的飞机发呆,在某一瞬间感到有些害怕。
她习惯了。她接受了。她释怀了。
但她难免还是会难过。
周晏清搂住她的脑袋,把她轻轻抱在怀里。
/
陆子荫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机场发呆。
飞机滑行,机翼震动。
坐在她旁边玩手机的周晏清熄屏,扭过头看她。
“应该不会晕机吧?”
陆子荫本想说“不会”,但考虑到国庆那场昏天黑地的晕车,只是沉默片刻,说:“不知道。”
过廊的另一侧,周珩回了几个消息,然后闭目养神。睡得很香。
“那要不躺着睡会吧。”周晏清说,“两个多小时呢。”
陆子荫“哦”了一声,把头偏过去。
摇晃几下后,轰鸣声变成耳鸣,飞机离开地面。
陆子荫看着窗外慢慢消失在云层中的地面,好像能看到远处的江水。
杬州在入海口,竹阳在上游。
陆子荫突然想到了一首以前学过的宋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她回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发呆的周晏清。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写的不是她们。
飞机逃进云端。
/
冬天的竹阳比杬州干爽,周晏清一落地就猛吸了一口空气。
“还是竹阳好。”她感慨。
上半年回竹阳时已经快要入夏。周晏清记忆里冬天的竹阳,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无论如何,也比阴晴不定的杬州好不少。
陆子荫虽然只在杬州生活了半年,却已经吃尽了杬州四季的苦。实在没法反驳。
三人中陆子荫的箱子最大,装满了网约车的半个后备箱。
出发前周晏清有意无意地撞见了收拾行李的陆子荫,那时她房中的那个巨大的玩偶已经不见踪影。想必已经塞到了箱子里。
光是好奇是没有用的。周晏清只是发现,一旦错过了问出口的最好机会,就已经找不到另一个借口了。
陆子荫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她看着后备箱缓缓关上。盯着那个箱子里的隔层,却一句话都没说。
车一路开到了小区里,只有陆子荫的爷爷奶奶住在这里。那是一套很老却很大的房子,陆佑诚曾经笑着对陆兰新说,逢年过节,他们住进来也可以。
但后来,陆兰新和周珩去了杬州。但后来,陆佑诚和柳宛泽遭遇不测。这间房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空空荡荡。
上次来这里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站在门前,陆子荫沉默着,却没有敲门。
她好像在练习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又好像在尝试抬起自己的手。
周晏清走上去,轻轻敲门。
咚咚。
咚咚。
第三次敲门之前,门被打开了。
“爷爷好~”
“来啦?”陆旭手里还提着锅铲,“进来吧。”
陆子荫也走了进去。
“爷爷好。”
看到陆子荫的时候,陆旭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起来:“瘦了。”
“没有。”陆子荫回答。
陆旭笑着钻回厨房,油烟和折腾声铺天盖地。
“爸,我来吧。”周珩面露担忧地跟了进去。
“现在子荫也不在竹阳读书了。”沙发上的池秦芳戴着老花镜,把电视的音量调低,“在那边还习惯吗?”
“习惯的,奶奶。”陆子荫乖巧地回答。
“习惯习惯,现在都是子荫给我做饭吃。”周晏清笑着凑过来,两只手搭在陆子荫肩上,“可好吃了。”
“晏、晏清姐……”
“小晏,你可是姐姐,怎么让妹妹照顾你?”
“没、没关系的!”陆子荫连忙找补,“我喜欢做饭,没有不情愿。”
也许是久别重逢,池秦芳也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无奈地笑笑:“你已经21岁了,也该自己照顾自己了。难道要让子荫照顾你一辈子吗?”
陆子荫眉毛动了动。
——不是不行。
“哎呀,我知道。”周晏清埋下去,凑到陆子荫耳边,“要不,子荫就照顾我一辈子吧?”
方寸大乱。
“晏清姐……”
明知是在开玩笑,但陆子荫的耳朵还是红了。
“你别折腾你妹了。”卧室里,陆兰新探出头来,“来帮我收拾行李。”
“遵命!”
周晏清蹦跶着走了,留下陆子荫一个人左顾右盼。
“那、那我去帮姑父……”
她转身就要往厨房走,却被池秦芳叫住了。
“让他们两个弄吧。”她拍拍旁边的沙发,“过来陪我坐会。”
陆子荫点点头,坐下。
“之前总是听小晏抱怨,说杬州天气不好。”
“是挺不好的。”
每个生活在杬州的人都经历过几场劈头盖脸不讲道理的暴雨。
池秦芳轻轻握住陆子荫的手。
一双熟悉的手。牵着陆子荫长大。哪怕多了褶皱,变得枯瘦,也依然是陆子荫记忆里的温度。
直到这个时候,听到厨房里油被水爆开的声音,听到卧室里被褥被抖动的声音,陆子荫才会如梦初醒地想到:她到家了。
她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竹阳。
但物是人非。
池秦芳瘦了,父母出事时她差点哭进了医院。如今,她含笑看着陆子荫,却只是问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没生病吧?”池秦芳问。
陆子荫一愣,想起自己出车祸的事还没和他们说过,尴尬地哈哈几声,悄悄扯了扯裤腿。
但她看着池秦芳的眼镜,说不出谎话。
/
周晏清是被喧闹声唤出来的。
走出门时,池秦芳正扯着陆旭的袖子,拉到陆子荫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你孙女都变成什么样啦!”
陆子荫被按在沙发上,挽起裤腿,露出敷着伤药的腿。
她抬头看到周晏清,哭笑不得。
“哎哟,怎么搞成这样?”
周晏清心里嘀咕:我见到她的时候可比这严重多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哎呀都说了没事。”陆子荫终于找到机会打断二老的絮叨,把裤腿放下来,“我不要紧的。”
“对对对,我房间里的跌打药,我去拿……”
周珩连忙叫住陆旭:“您就别操心了,子荫那不是敷着药的吗?”
和所有被晚辈教训的长辈一样,陆旭欲言又止,站在那里。
周晏清打断了沉默:“那个,可以吃饭了吗?我饿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她。
“嗯,对,吃饭吧。”陆兰新招呼着大家坐下,“你们飞了一路,也累了。”
周晏清走过来,朝着陆子荫伸出手,掌心朝上。
“怎么了?”陆子荫问。
“扶你过去。”周晏清笑,“你现在可是二老认证的一级伤员。”
陆子荫眨了眨眼,没有搭理周晏清伸过来的手,自己站起来,慢慢朝饭桌挪去。
周晏清倒也不恼,跟在她身后,走到饭桌边坐下。
云淡风轻如她,很快就被晚饭拿下。
“呜啊……怎么这么辣!水水水!”
“是你在杬州吃惯了,竹阳一直都这样啊。”周珩笑着说。
“你可是在国外!”
“我都自己做饭。”周珩摆手,“你看子荫,她就没事。”
周晏清看向陆子荫,一个近乎求助的神情。
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碗里那个还没动过的鸡爪,犹豫片刻后,把它夹走。
/
吃完饭,本打算帮忙洗碗的陆子荫又被池秦芳推了出来。
陆兰新帮着池秦芳洗碗,陆旭坐在沙发上看抗战片,周珩在在书房里开会。
周晏清趴在栏杆上吹风,手里捧着手机。
宋安秋:到啦?
周晏清:到了。
宋安秋:唉,没了你的杬州更冷了。
周晏清:少恶心我。
宋安秋:无情。
宋安秋:听说你要出国了?
周晏清愣了一下。
周晏清:谁给你说的?
宋安秋:你妹问我我才知道的。
周晏清:好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宋安秋和陆子荫的关系就好了很多。
周晏清知道这是因为她,却不知道这为什么因为她。
宋安秋:所以?
周晏清:所以还没想好。大概会去吧。
宋安秋:具体时间?
周晏清:三月。开学后。
宋安秋:唉唉,会长进实验室了,羽协又只剩我孤家寡人了。
周晏清:少来。
周晏清无声笑笑,把头发拨到脑后。
歪过脑袋,她看见了阳台门口的陆子荫。后者两只手背在身后,犹犹豫豫,左顾右盼,不敢上前。
周晏清:我先下了。
“怎么了?”她笑着偏头,“找我?”
陆子荫吓了一跳:“啊,嗯,嗯。”
周晏清把手机揣回兜里,倚在栏杆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陆子荫。
陆子荫上前一步,把背在身后的东西掏出来。
“这个,生日礼物。”她说,“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
周晏清愣住了。
阳台上没有灯,陆子荫的面容隐隐绰绰。夜风从远处吹来,把周晏清披散的长发吹得乱舞。
周晏清生日那天,陆子荫说,她给她准备了礼物。
也是同一天,她出了车祸,她跑进医院。
“你不说我都忘了。”周晏清笑起来,“谢啦。”
还挺沉。
“书?”
她想到另一个她和宋安秋之间的玩笑。
“啊,嗯。”陆子荫有些难为情地挠挠脸,“我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东西,所以觉得,送本书总不会错……”
“你和宋安秋商量过吗?”
“啊?”
“不,没什么。”周晏清笑着摆摆手,“我开玩笑的。”
周晏清接过来,借着客厅里溢出的光,看清了书名。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周晏清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你看过?”
“没,只是听说过。”周晏清咧嘴,“谢谢,我很喜欢。”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封皮。模糊不清,但书名反光。
陆子荫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还有什么想说的?”
陆子荫犹豫片刻,把头别开。
“所以,你要出国吗?”
第不知道多少个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周晏清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通用的答案。
可莫名其妙地,她只是反问:“子荫觉得呢?”
“嗯?”
“你希望我出国吗?”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陆子荫的答案不应该,也不会改变什么。她们都知道。
“晏清姐不该问我。”所以她义正词严地回答。
“嗯,我知道。”所以她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唯一有意义的,只是周晏清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件事本身。
“晏清姐不用顾虑我的。”可陆子荫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晏清沉默片刻,笑着伏在栏杆上,夜风吹开她的刘海。
“你会寂寞哦。”
陆子荫脸红了,但还好阳台上没有灯。
“又不是失联了。”她说。
周晏清突然就笑得直不起身。
“也是。”
今晚月亮很高,很亮。陆子荫抬头,就能看见稀薄的云,月如明镜。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
晚上洗完澡,陆子荫穿着睡衣,坐在房间里吹头发。
然后周晏清破门而入。
两双眼睛呆滞地对望。
吹风机的声音巨大,愣在那里,把陆子荫的头发吹得漫天飘飞。
沉默了很久之后,陆子荫才关掉电吹风:“怎么了?”
周晏清恍然大悟:“欸,我们一起睡,你不知道?”
电吹风从手里滑走,砸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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