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月后,长安城沉浸在一片喧哗热闹中,周家的铺子这几日的利润不知已翻了几番,周家夫妇牵挂生意早早出门应酬,唯有葳蕤轩内平静如水。
院里水瓮中的水早已冻得结实,呼呼作响的寒风直吹得红木门哐哐作响。房中婷儿早已燃上火炉,早春纸糊的窗也早已请人加厚处理,即使门外下了几日的雪,房内却不甚受影响。
一薄粉敷面的年轻女子身着桃色衣衫看似安静地躺在榻上,额间却渗出点点冷汗。
“嬷嬷,小姐昨日回来摔了一跤后便一直昏睡至此,大夫既说无事,为何还不醒呢?”
“再等等吧,大夫既然说无内伤也无其他擦伤,想必多休息些时日就会好起来。”那妇人重重地叹息,神情担忧地望着床榻。
泽兰香快燃尽之时,塌上之人手指微微颤动,她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只见熟悉的闺房中一女子在忙碌着。周璟懿奋力地想撑起身子坐起来,不想声音惊动了忙碌着的侍女。
听到动静的婷儿先是一愣,转头看到正在奋力支起身子的周璟懿一瞬间眼眶微红,连忙跑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取来两床软榻垫在腰后。
“小姐,你总算醒了!昨天下午您一进院便平地摔了一跤晕死过去,可吓死奴婢了。”说着说着,婷儿的眼泪不知怎得掉了下来。
周璟懿脑子一宕,有些懵。“等等,我是鬼啊!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为何能看到婷儿,甚至还是在我自己的闺房中醒来?”越想,她越觉得头痛难忍。
注意到周璟懿的异样,原本哭泣的婷儿揉了揉通红的双眼贴近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这是什么情况啊?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周璟懿一刻不敢停地思考着,一声不吭。
这模样给一旁的婷儿吓得又着急起来,“小姐你等着,我去让嬷嬷请更好的大夫来!”说罢,便要着急忙慌地向门外跑。
“婷儿!”周璟懿实在不想再被刺激,高声喝止了她,冲着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我问你,现在是大昭何年啊?”
“小姐您这又是怎么了?今天是大昭庆元二十三冬月十八呀!”婷儿呜咽地说着话,眼神一直聚焦在周璟懿身上。
“等等,大昭二十三年?”周璟懿心里不停地复盘着时间线,表情愈发凝重。
“昨天是不是有个乞丐给我追回了钱袋?”
婷儿闻言先是一瞬间诧异,而后才道“是,小姐您还向夫人夸了他呢”
是这样呐!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她回到了初见赵元江的时候,而原本的她因为时空的错乱而晕倒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一手支着下巴,眼眸流转中流露出喜悦之色,三年徘徊,终是给了自己另一条生路。
见自家小姐醒来后便举止怪异,婷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昨日那个人来了,现下就跪在咱们周宅前,说是求周家给口饭吃。”
“哼!”周璟懿不禁冷笑,心想着那赵元江真是好手段,上一世自己心慈念及他的恩情帮了他一把却不想中了他的计,引狼入室,这一世可不能再如此饶过他了。
只是如今他跪在周宅门前,百姓本就对商贾多有偏见,若是强行驱逐,只怕会毁了自家多年行善积德的好名声。
沉默思考后,周璟懿看向婷儿俏皮地勾了勾手,婷儿恍然大悟般道:“是,奴婢明白了,小姐先梳妆,门外自有奴婢应对。”
望着婷儿的背影,周璟懿不知怎的心中苦涩,前世她跟着流动的人群回到周宅,婷儿为了保护她被乱刀砍死,彼时她不过十六岁。
往事一幕幕重现在脑海中,心中苦涩重重叠加。
此刻主仆二人早已心照不宣,唯有门外跪着的赵元江还在做着春秋大梦。想当初他打听许久才瞄准周家小姐这个好目标,自是不想白白错过。
与前世不同的是,这次是婷儿先出来了。她朝身后几个家丁递了个眼神,“你们先回去保护小姐,此处自有我在”,几名家丁迅速退出视线按照原先约定好的计划改换服装从侧院翻墙而出。
婷儿则是无事般笑着迎了上去,搀扶起赵元江,“赵公子,我家小姐知您为人正直,只是在这宅中做苦力太委屈您了。小姐自己手底下有几间铺子,这不命奴婢先带您去转转,您若看中了哪间,想做什么管事只管说一声,小姐随后就会为您做主。”
“这怎么好?鄙贱之人混口饭吃就好,怎敢劳小姐费心!”赵元江义正言辞,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说罢就要再次跪下。
婷儿手疾眼快将人扶住,凑近道“小姐善心,知公子有宏图大志,依您的才学日后封侯拜相都有可能,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赵元江闻言努力地压制嘴角的笑,“请您随我来”婷儿侧身行礼。
二人离开周府后,婷儿一路引着赵元江到西市万家巷,此间确有一间周家的铺子却是小而利微,而周璟懿看中的则是此处人少,易于动手。
一进巷内,二人迎面便撞上两名彪壮大汉,婷儿与对面二人心领神会,吓得转身就作势要跑。
赵元江眼见事情不对,心一慌也想逃跑却因慌不择路而重重摔在了地上。
赵元江此人虽自小读书却不知后来怎的养成了这奸诈性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来截我”,他眼见逃跑不成便打起了幌子。
那壮汉不屑地啐了一口,“老子管你是谁,照打不误!”
“我告诉你们啊,我可是周家小姐的恩人,知道周家多有钱吗?我警告你们,你们可别胡来啊!”赵元江声音颤抖着挣扎,双手在泥地上不停带动身躯向后移。
赵元江眼见那两名壮汉没反应,以为是他们被自己吓到了。却不想隔墙上忽然有人纵跃下来,直击他一掌,一下子便晕死了过去。
“小姐,接下来您看怎么办?”婷儿在一旁询问着周璟懿的意见,原来这几人都是刚才周家的家丁乔装打扮而成。
周璟懿走近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人,面上皆是嫌弃与不屑之色,“都给我使劲打,只是不许伤了脸”言罢,自己则是转身,她懒得看那副丑恶嘴脸。
“是”
得到主子命令的几人当下就动起手来,因都是练家子自懂得如何打人最疼却又不易让外人察觉,尽挑些隐□□下手。
周璟懿心中郁结之气慢慢疏通,她自诩从不仗势欺人,可这赵元江前世如此算计她,算计周家,那就怪不得她了。
本是大好的泄愤机会,却被人打扰。
“小姐好大的威风,真是一点都不心慈手软!”
一阵清爽男声响起,主仆几人同时朝墙上看去,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男子。
这男子披着头发,头戴镶金玄蛇冠,额前两缕碎发颇具异域风情。剑眉清冷,一双明亮桃花眼配着浅色瞳孔,高高的鼻梁下薄唇微笑,生得倒是好看。
此人身着月白烫金锦裳,外搭短款银丝织锦白狐裘披肩,衬得他皮肤白皙,眉眼愈加清朗舒展。
周璟懿对此人有些许印象,他是永安侯世子秦桢,前年花朝节时曾见过一面。那时因为裴澈第一次从江南来到长安都城被盛世繁华所吸引,又恰逢花朝节,她便拉着周璟懿四处闲逛。
裴澈是扬州前任司马裴广的孙女,其父母十五年前战死沙场,她自幼便由裴广教导,性子大方不拘又习得一身好功夫,却为了替她报仇而中了贼人的圈套,落得个凄惨下场。
那时她与裴澈初见秦桢时,满街鲜亮之色唯他一人着玄色烫金裳,发型一如今日所见,身姿挺拔,即使后来下马步行也是耀眼的存在,其人行事向来是放荡不羁。
因知其风评,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立场,她笑道“小事罢了,还望公子莫见怪”
闻言,秦桢并未松口而是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梅花,戏谑道“这光天化日下富家小姐竟带头殴打一落魄的平头百姓,这戏可真是有趣”
她心知此人是诚心看笑话,又如此不依不饶地问难于她,原本平静的眸中隐隐显出锐利之气。她上前一步道“看公子衣着也当是位贵人,却又高坐别家墙头行宵小之举,若公子认为我这出戏唱得不错,依我之见,公子当真是不羁礼法的自在之人。”
墙上之人哂然一笑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周璟懿屈伸行礼道“我与公子并无冲突,若公子当从未见过此事,那我必然不会扰了公子清听。今日一别,各自安好。”
“有意思,你这女子当真是伶牙俐齿”
“公子谬赞,我只是不愿扰了公子清听,还望公子见谅”
见他背过身去,再未多言,周璟懿知此事已成,便带人离去。
“小姐,接下来我们当如何?”婷儿自从听周璟懿讲那一大堆故事后脑子始终一片混乱,但她相信跟着自家小姐,准是没错。
“回去派人盯紧翠萍,但也别打草惊蛇。还有,将兰溪从母亲那边调到青云苑,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是”
周璟懿顿步,侧目叮嘱婷儿,“诶,对了,账本不要一次性收完,免得在事情恶化前我们先把人给推了出去”
“是,翠萍姐姐聪颖,若是能想明白一些事,想必不会做出如此错事。”
周璟懿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并不是心善,前世周家惨案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但回想起自己临死前她的那些言语,想来应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前世赵元江与翠萍都投靠了长孙丞相一派,长孙一族拥立的乃是当朝皇后所出的三皇子李泽林。
可她记着前不久五皇子李泽沅回京,天子念其驻守边疆有功,准其留京居月余,此人生母乃是镇远大将军魏越的胞妹,也就是如今仅次于皇后的魏贵妃。
但凡长着眼的人都能看出,这一次,皇储之争会因五皇子李泽沅的回归而愈加激烈。
上一世就是因为周家多钱财,自己又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才给了赵元江可乘之机。如今周家一日活跃在长安生意场中,这场争斗便少不了以周家为祭。
她仔细地掂量着,若想保护周家人全身而退,必得做出些牺牲。无论倒向哪一方都是死路一条,大昭是天子的江山,忠于天子是周家最后一条活路。
许是想得太投入,一路上都是婷儿搀扶着她行走,一抬头便到了周宅门口,周家夫妇听说女儿醒了,便早早忙完手中之事,赶了回来。
见到周璟懿从马车上下来,周母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周父虽强行控制情绪还是被眼角的红晕出卖了。上一世她回宅时见到的已是爹娘的尸体,如今再次见到二老,周璟懿提起裙摆向二人跑去,紧紧相拥。
“璟懿啊,可感觉好些了?娘和你爹今天在店里忙的时候一直记挂着你,你昨天那一摔可把我们吓到了。想着你要再不醒,娘都想请城外玄冥观的净空师父为你驱除邪祟了”
周母说着说着情至深处,不禁以帕掩面,“没有这么严重,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周璟懿笑着,一手搭在周母肩上,另一只手牵着周父,作势就要将二人拉进宅内。
“我好着呢,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您二老忙了一天,先吃饭吧”
“哦,对对对。先吃饭,你刚起来是应该好好补补身子,这些都是娘请珍馐阁的吴师傅做的,全京城的上品。”周母似是反应过来连忙将她摁在座椅上。
“翠竹啊,去催催厨房赶紧将我那会亲自熬的红枣银耳羹给小姐端上来。”
“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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