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数月不曾开口，裴放还不太适应，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僵硬地掀开锦被，坐起，重又问了一遍。

“侯……”

侯爷醒了——碧兰的心因这一个念头狂跳起来，是她唤醒了侯爷，是她！

她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露出一个娇艳的笑来，眼中带着泪，哽咽道：“侯爷，您终于醒了！我日日夜夜都在祈祷，盼着您能好起来，我就知道……”

“闭嘴！”

躺了三个月，裴放仍有些虚弱，说话很是中气不足，但即便他压低了嗓音，这两个字也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带着危险的盛怒。

碧兰不自觉地住了嘴。

裴放撑坐在床边，缓缓调整了呼吸，黑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倾泻而下，遮住了他半边的容颜，他冰冷的目光透过额前发丝缓缓打量了一眼室内，随后落在门口的方向。

“她呢？”

碧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忙道：“青松方才有事出去了，侯爷要什么，只管吩咐奴婢！”

裴放皱起眉头，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方才，说素娘什么？”

碧兰呼吸一窒，他听到了？！

一时间她心念电转，慌忙俯身以额贴地：“侯爷明鉴，非是奴婢有意诋毁夫人，而是夫人近日行为出格，每每早上出去至日暮才归，既不理府中事务也不顾侯爷安危，因下人们传了两句闲话，夫人就打了数十人的板子，府里人人都能作证啊！”

此时，青松在园子里转了半圈，回过味来，一脚踹在路明屁股上：“你在为谁拖延时间？！这个时候，恐怕红菱姑娘早跟着夫人出门了吧？”

路明揉了揉身上的两块肉，挠着头讨饶道：“好哥哥，我也是没办法，碧兰姐姐说话我不敢不听……”

青松气得指着他鼻子道：“出息！你就不怕侯爷醒了揭了你的皮？”

他转身赶回洗墨庵，果然看见小厮们都在院子里躲懒，他无声瞪了几人一眼，沉着脸推开了半掩着的房门，心想若是碧兰胆敢冲撞了侯爷，他必要回了夫人把她撵出去。

门被推开，房间里的光线瞬间亮了许多，他一眼就看见碧兰跪倒在地，而那榻上坐着的……

“侯爷——”

青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踉跄几步险些被自己绊倒，最终狼狈地冲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抬头确认面前的是裴放，眼眶瞬间就红了。

外面的小厮听见动静也都凑到了门口，看见裴放撑坐在榻上，一个个胆战心惊地在外面跪了下来。

裴放扫一眼众人，看向青松：“夫人呢？”

青松抬着袖子擦了泪道：“夫人一早带着红菱和翠竹出门了。”

“去做什么？”

裴放说话很慢，一旁的碧兰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青松顿了顿，把这些时日记下的事都说了：“侯爷出事不久，夫人娘家的哥哥就回京赴任了，这段时日夫人便时常回娘家服侍徐家太太，除此之外，便是在外面茶楼喝茶，或是梨园听戏，也有约着朋友吃饭，前日是喝醉了回来的。今日，想必也是和往常一样吧。”

裴放沉默下来，没再说半个字。

青松嘱咐人去端汤药来，顺便把看着听澜苑的彩菊请过来。

他料想侯爷不愿相信，干脆让彩菊过来说个明白。

期间青松把床榻摇起来，让裴放靠坐得更舒服些，裴放第一次见这样的床，难免多看了两眼，青松便解释道：“这是夫人特意命人打造的，方便照顾侯爷。”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取悦了他，青松觉得侯爷身上冷冽的气息顿时消散不少。

彩菊进来时，裴放正喝着药，林嬷嬷在一旁不住地擦眼泪。她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碧兰，忐忑地站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跪下磕头。

裴放也不喝药了，问她道：“夫人做什么去了？”

彩菊垂着头，如实答道：“奴婢没在屋里伺候，但今日隐约听着，夫人好像约了人去梨园听戏，还让红菱带了十两的金饼出去，至于拿金饼做什么……”她不敢胡乱猜测，于是摇头，“奴婢就不知道了。”

裴放手指摩挲着碗沿，没什么表情地问了一句：“夫人昨日在做什么？”

“因前日醉酒，夫人昨日在院子里躺了半日，后来因为下人们犯了错，夫人起来后打了她们的板子。”

到这里，他已能判断，青松所说皆是事实，并没有添油加醋之嫌。

他沉默片刻，问了一个众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夫人这些时日，为什么没到洗墨庵来？”

此时就连林嬷嬷都愣了一下，这话一时无人敢答。

裴放等了片刻，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青松见状，跪下道：“小的曾请红菱姑娘说项，让夫人过来看看侯爷，但夫人……没来。”

这一句“没来”瞬间点燃了裴放心中的怒火。

她有空去侍奉岳母，有空喝茶听戏，有空喝酒，有空打下人板子，就是没空，来看他一眼。

“啪——”的一声，他手中药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细碎的瓷片甚至溅起来划破了碧兰的脸颊。

众人无不吓得一抖。

他刚刚醒来，身体正虚弱，足见这一下用了多大的力气。

“素娘，你好的很呐！”

裴放一双黑魆魆的眼睛闪过锐利的怒光，唇齿间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去找！”

青松听见，忙爬起来，带着一众小厮出门。

梨园之中，台上正唱着《牡丹亭》，徐素湘在包厢里打趣花小蕊：“你这一去，回来我就得尊你一声‘花先生’了。”

花小蕊推开桌上金饼，道：“修缮学堂哪用得了这么多钱，昨日薛先生还给我塞了二百两银子呢，尽够了。”

徐素湘又推回去：“若光是修缮学堂，二百两银子是够了，但你往后还得采买书籍、笔墨，那开销可不小，拿着吧，我说过要给你出资的。”

两人正让着呢，包厢门突然被人推开，只见红菱慌慌张张进来，抖着声音道：“夫、夫人，不好了！侯爷醒了！”

徐素湘脑子一懵：“什么？！”

“青松就在楼下，说是侯爷醒了，派他来找夫人的！”

红菱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这般紧张，而且，侯爷醒了不是好事么？她方才为什么下意识说“不好了”？

她想不明白，只是一味地催促夫人。

徐素湘豁然站起，桌上茶水被她带倒，裙子洇湿了一片她都没发现。

裴放醒了？

——裴放竟然醒了！

徐素湘一颗心噗通直跳，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惊，扭头越过红菱走到门边，直接把花小蕊忘在了脑后。

她提着裙摆匆匆下楼，见到青松，上前问他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青松在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侯爷看重夫人，醒来后心里只装着夫人一人，他身为侯爷心腹，就该敬着夫人。

于是他恭敬行礼，答道：“是，侯爷已经醒了。”

徐素湘扭头便向马车走去，见旁边拴着青松来时骑的马，她转念一想，解下缰绳，跨上马鞍，坐在马上朝青松伸手：“鞭给我！”

青松愣了一下，夫人竟果真会骑马。

他将手中马鞭双手奉上，徐素湘单手接了，一手扯了缰绳，一手扬鞭，马儿腾起，转眼就奔出了街道。

到了侯府门口，徐素湘头上发髻都有些散了，她今日出门坐的马车，梳的发髻并不适合骑马。

把马留在门外，她匆匆奔向洗墨庵的方向。

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洗墨庵就在前面，她马上就能见到裴放。

可徐素湘却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放慢了脚步。

裴放醒了，他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他会想见到她吗？

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徐素湘空白的脑子里，忽然就乱了起来。

待醒过神，她已经站在了裴放的门外。

她心中一突，抬眸望去，直望进一双幽深晦暗的眼眸中。

裴放紧紧盯着她，如同猛兽盯住了猎物，令徐素湘下意识地觉得危险。

她没忍住，退了一步。

裴放眉头一锁，冷冷吩咐众人：“都出去！”

林嬷嬷领着屋里所有人鱼贯而出，到了院子门口，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而后叹气离去。

此时此刻，终于只剩下裴放和她。

他的眼神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他克制地，用不那么冷的声音唤她：“过来。”

徐素湘手指抠着门框，心里忐忑得很。半晌，她捏着裙摆，犹豫地踏了进去。

此时阳光从窗棱间漏下，顺着床沿攀上了团花锦被，裴放半边脸颊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然而，他的眼神并不和煦，像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徐素湘走到距离床前三尺的地方，停下。

她端详着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瘦了这么多，一双斜斜上挑的凤眸显得更大了。

她有多久没来看他了呢……

正出着神，裴放忽然动了。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适应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朝她走去。

罢了，她不过来，他自己过去。

刀山火海，只要是她在那儿，他都去得。

三尺的距离，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薄汗。

徐素湘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想要退开一步，却又于心不忍，伸出手想要上前扶他一把。

正左右为难，裴放已经到了她跟前。

徐素湘仰头，以前从没发现他有这么高，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

她咬着唇，想着要说些什么才好，身上却陡然一重。

裴放将她摁进怀里，低头埋在她颈间，混乱的呼吸洒在她耳边，一如他乱了的心跳。

他眼睫一眨，扫过她的皮肤，落下温热的一滴眼泪。

徐素湘僵住。

“裴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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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