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要不我干脆别当律师，去当法师算了。”
冷遇水恹恹地抱着猫，好像发酵过度的面饼摊在沙发上。
星期五的晚上，正值夏日燥热，外头蝉鸣阵阵。屋子里开着空调，她穿着短袖短裤，齐耳短发乱蓬蓬的，鼻梁上架着巨大的黑框眼镜，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按基友兼合租室友颜真真的话来说，就是“哪里像执业第三年的律师，倒像个宅家第三年没出过门的死宅”。
“你知道吗，上个案子，我给委托人开了这个数的律师费，他哼哼唧唧拖着嫌贵一直不给。”
“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转头去找大师算命，就算我这个官司能不能赢——算命费竟然比律师费整整多出了一个零！”
“更离谱的是，他后来又说这个大师是假的，现在想起诉把算命费要回来……”
三花公主似乎很不满意冷遇水抱的姿势，上来就是一爪子，噌噌噌地跑了。这是一间不大的两室一厅，在魔都地界月租七千，倒勉强容纳得下猫在客厅翻江倒海。
三花“喵”了一声，跑到精致的红色高跟鞋旁，顺着小腿开始惬意地蹭，主打远离唉声叹气的负能量源头。
颜真真正照镜子化妆收拾，很乐观劝说道：“嗨，冷冷，干咱们这行的，这才哪儿到哪儿！想开点，万一哪天猝死，人没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多好！”
冷遇水：“这倒是，反正遗嘱早立好了。”
颜真真：“说得好像你有存款似的。”
冷遇水大怒：“那微信账号、qx账号、抖x账号、19禁xx漫画账号，不是都得有人帮我注销吗！还有我成步堂的痛棺，这身后事不都得安排好吗！”
颜真真：“对噢。自书遗嘱？打印遗嘱？公证了吗？有见证人吗？”
一说道专业问题，冷遇水下意识滔滔不绝。
“民法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有形式瑕疵呢……等等！我正在说不想当律师，想去当法师的事情！”
冷遇水，今年26岁，是个执业第三年、刚熬过新人期的小律师。曾经主攻刑事，目前主攻民事案件，江湖号称：……
不好意思，江湖根本没有这个小透明的传说。
因为她只是个连律所都没闯荡明白，领基本工资和提成、还得自己交社保的卑微纯牛马。
冷遇水和颜真真是大学法学院的室友，上下铺，从环境极度恶劣的八人寝中熬出来的过命交情。毕业的时候，班里面大多数都考公或者找了个稳定的工作，只有这俩小姑娘头铁，认准了当律师。
颜真真当时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要当律师？唔，工作自由一点，”她抹着指甲油，漫不经心，“我就喜欢灯红酒绿的世界，见见帅哥，随便做做案子，过过散漫的生活。赚不赚钱不要紧，反正我不缺钱。”
然后就在爸妈的介绍下进了顶级律师团队，专门做娱乐法，时不时和小明星见个面，名字偶尔出现在小明星“喂网友们传的都是假的我要告所有人污蔑诽谤侵犯名誉权”的律师函盖章处。
而当年的冷遇水，则成步堂龙一、李狗嗨女主同时附身，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眼神里尽是大学生清澈的愚蠢。
伸手食指指天，仰头长啸。
“嗯？问我为什么？”
“我要为了法治事业奉献终身，追求公平正义！”
“我要推翻99.9%的不可能，实现无罪辩护！”
“我要站在法庭上，指着法官检察官，对不公的事情大喊那句世纪最伟大的台词——【我有异议】！！！”
然后怀着满腔热血，去刑法学导师律所当实习律师。
第一天。
导师：“注意一下法庭纪律啊，一会儿看我怎么开庭的，不要乱说话。”
冷遇水：“好的！但等公诉人念完检察建议，我可以说出那句，‘我有异议’吗？”
导师：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
出来以后。
冷遇水：……忘了我国是社会主义大陆法系国家，律师只能在代理席乖巧坐着，更不能大声喧哗，法官让吱声才能吱声。
第三个月。
冷遇水：“老师老师，我们要不要去找找证据呀？我觉得完全可以无罪辩护，毕竟任何人在判决前不能作有罪推定……”
导师：“当事人都打算认罪认罚了，检察那边后面也肯定会减少量刑，咱们搞什么幺蛾子？还什么找证据……小冷，你是想把咱们一起搞进局子吗？”
一年后。
冷遇水独立执业，死命磕刑法，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法律援助的案件。
是个杀人案。
她的当事人，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奶奶。
老奶奶最终被判了死刑。
结束之后，导师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她，摸了摸她的头，只说了两句话。
“遇水，热爱从来不能当事业，做事也不能凭理想，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你，放弃做刑事律师吧。”
……
冷遇水现在所在的律所规模挺大，是导师介绍过来的，主攻民事案件，团队制，在外名声倒还可以，出去一水儿的光鲜亮丽X律师。于是她的微信头像也被主任强制改成“灰色西装侧身抱胸假笑职业照”，看起来还挺像样。
实际月底一看银行账户，比脸还干净。
现在她在的这个小团队，主任是个油腻老男人，平时就对她很挑刺，时不时抽风，将一些很离谱的案子塞给她，比如代理出轨男起诉离婚同时要求返还彩礼啦，代理几个儿子诉至法院要求分割遗产但谁也不愿意赡养老人啦，钱少，抠门，客户还贼难缠那种。
冷遇水自我催眠：没关系，民事案件也可以实现法律理想！
当事人投诉到所里：你们这个小冷律师怎么回事，不就是让她伪造个签名吗，案子输了都怪她！律师费？尾款不结了！
油腻老板：冷律师就是有点年轻，还是个女生，太轴了啊……小冷，快给客户道歉！喝酒赔罪！
冷遇水把酒杯一摔，仰天大笑出门去。
老板震惊于她如此洁身自好的行动，然后十分感动地取消了她当年的年终奖。
于是磕磕绊绊，坎坎坷坷，终于迎来执业第三年的冷遇水。
……
咸鱼躺.jpg
啊，记忆开始模糊……奇怪，当初我为啥学法来着？
要不改行当法师算命吧？
还是说，干脆出家算了？？
此时晚上8点，又是星期五，颜真真下班回来补个妆换个衣服，马上就要出去约新认识的年下小奶狗、去过花花绿绿的夜生活了。
她瞧着冷遇水曾经快乐热血小狗、现在颓废小狗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心软问候了一下。
“冷冷，今天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吗？”
冷遇水一顿，把脸埋在抱枕里，声音闷闷：“不想说。”
颜真真：“我就放心不下你，才来跟你合租的，不然放着我的郊区别墅空着干嘛？什么大事啊，连我不舍得说了？”
冷遇水还是恹恹的：“没什么大事……”
颜真真也不再问，拎包作势走要。果然，就看见冷遇水“蹭”地一下窜起来，可怜兮兮地抱住自己腰，使劲蹭头摇尾巴。
“阿颜，是这样的。今天白天我去开庭了嘛……”
事情是这样的。
前段时间，油腻主任扔给冷遇水一个案子，是代理某个小网红男主播的离婚案子。离婚案件，第一次很难起诉成功，冷遇水虽然陷入职业迷茫倦怠期，但是基本职业操守素养还在，于是仔仔细细地和当事人寻找证据，希望早日离婚成功。
小男主播鼻涕一把泪一把：她在外面x会所找干弟弟，我实在受不了了……
冷遇水：半信半疑。
“没关系，你可以对我说出一切，包括对你不利的事情，比如有没有婚前协议？或者你这边有没有其他感情纠葛？请不要对律师隐瞒，否则我也没办法帮你。”
小男主播指天发誓：“我清清白白，每天工作就是在家里洗干净乖乖等她！就是因为她出轨！我必须离婚，要平分财产，而且要精神损失费！”
冷遇水继续追问下去，小男主播也依旧信誓旦旦。冷遇水当牛做马，忙前忙后，期间调取了对方x会所的转账记录，干干净净的。从聊天记录里面倒是翻出了女主人和所谓干弟弟的几张照片，是稍微亲密一点，但也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然后到了今天下午开庭。
女主人看起来是个很干练利落的企业家，一身高定西装。想想调取到的巨额财产信息，冷遇水一时心绪复杂，有点怀疑自己的当事人没说全，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庭。
然后她看到了对方的代理律师。
法庭门口遇见的时候，对方很高傲矜持地看了一下冷遇水，漫不经心地浅浅点了下头。
重度颜控冷遇水久违撞见心趴的二次元撕漫男，还下意识以为自己是不是误入某大型展子。等法官来的功夫，她还一直忍不住心痒痒地偷摸打量着对方。
对方的这个律师，眉眼有种干净的漂亮，瞳孔是独特的琉璃棕色。穿着宽大黑色律师袍也掩盖不住一股子美貌，身材瘦削却不瘦弱。在法庭里，他整个人白到发光，手腕劳力士表盘上的钻石、书记员光秃秃的发际线、落成山的A4纸都没他亮——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他叫盛世。
冷遇水听说过他——或者说，整个魔都的刑事律师圈对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母亲曾是名动一时的上世纪刑辩圈第一人，从小顺风顺水一路跟随大佬学习。今年，本人还被评为本市“30岁以下精英刑辩律师”第一名，曾代理过轰动一时的聂阳杀人案，成功再审获得无罪判决。当然，除了刑事大案以外，他也偶尔会接有钱人的民事案件，律师费非常高昂那种。
但出名的不是他长长一串的title。而是他……非常非常不好相处的传闻。
据说，他一个助理从来都干不满三个月，全都哭着跑路了。
冷遇水想起来，颜真真曾经一连用了两个“非常”来形容他。“说得好听是毒舌，说得不好听，是嘴臭！”
嗯？可是，他漂亮啊！
叫什么盛世，干脆叫“盛世美颜”就很不错！
法槌一敲，宣布开庭。冷遇水立刻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认真念稿：“两人感情基础不深，属于闪婚……感情基础早已破裂……”
女企业家没说话，表情轻松，时不时低声交头接耳。那位盛律师更是如此，隔着法庭的距离，冷遇水能看到他惬意的表情，总觉得隐约透露着一点轻视与不在意。
敏锐观察到被告那边的氛围，冷遇水心下一凛，直觉不妙：“……被告存在出轨行为，对原告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请求准予离婚……财产分割如下……精神损失费……”
然后到了举证质证阶段，这位盛律师终于开口了。
他眉毛浅浅一挑，画出好看的弧度，棕色瞳孔中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完全不辜负这个姓氏。
然后，在冷遇水愈发不妙的预感中，他张嘴就是一连串毒舌机关炮，中间都不带喘气停顿的。
“原告的证据完全不足以证明被告存在出轨行为，双方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朋友之间一起吃个饭拍个照是很正常的。被告可以同意离婚，但是根据婚前协议，被告财产与原告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精神损害，扑哧——不好意思，法官，”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块花里胡哨的手帕，很Bking地掩住嘴，一沓子文件顺势往前一扔，“我这里有一份新证据，和婚前协议一起提交法庭。希望对面没有做好调查的这位，嗯，这位凉律师看一看，到底谁才是过错方。”
冷遇水：“……我姓冷。”
很不爽地接过来定睛一看，然后彻底眼前一黑。
一份是婚前协议，明明白白早就财产分割好了，巨额财产压根儿和小男主播没有任何关系，白纸黑字实打实签了名。
另一份则是亲子关系鉴定报告——而这份报告不属于女企业家，只属于她的当事人，单方面的。
也就是说，刚在结婚之后，这位小男主播就搞出了一个私生子。
冷遇水：！！！
狠狠盯.jpg
小男主播：乖巧，眨眼，无辜.jpg
当事人当庭背刺律师是常事，但是隐瞒到这个程度的，也算是奇葩。冷遇水听见自己干巴巴、垂死挣扎的声音：“请求法院质证期，我现在不能确定这份两份新证据的真实性……”
由于被告提交了新证据，原告方要求质（拖）证（延）期，本次开庭很快结束，法官意味深长地瞥了冷遇水一眼就走了。她知道这个案子算是彻底输了，心里憋火，还得听小男主播巴拉巴拉绿茶解释说自己“只是一次不小心啦，真忘了还有一个孩子啦”，又不能对客户甩脸子。
此时，就见这位盛律师悠哉悠哉地飘过来。
“看来你完全没有对自己的当事人做过调查……”
琉璃浅棕色的眼珠漫不经心地俯视自己。冷遇水再也无暇顾及对方的颜值，只是咬紧嘴唇，转过头。
因为她刚刚从那瞳孔浅浅的反射中，看到自己狼狈的身影。
“凉律师，在某种程度上，当事人才是律师应当最防备的人。如果连最基础的自我保护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专业性呢？”
“你，真是一名律师吗？”
盛世微笑着，唇角划出好看的弧度，声音却隐约带着怜悯。
直到离开之后，还飘荡在冷遇水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消散。
……
听完冷遇水讲述白天的经历，这下子颜真真也憋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她曾经因为一个明星的刑事案件和盛世打过一次交道，从那以后听见名字就闻风跑出二里地，坚决不找罪受。此时此刻，倒是很能理解冷遇水为什么一晚上都是死气沉沉，甚至说出“不做律师做法师”这话了。
冷遇水还在那儿丧丧的，前中二魂燃烧碎碎念：“下班也没什么爱好，不想回主任微信，也不想研究新法，更不想动弹。如果不出家，那什么时候人类灭亡也行啊，能不能给我个**啊，可恶，我想毁灭一切……”
颜真真：“**是没有，但你可以选择妄想写死谁，反正披着马甲他们也不知道。”
“诶，等等……”
“是啊，谁知道马甲下是谁啊！”
在转身一瞬间，娱乐法律师的头脑风暴迅速堆积。颜真真忽然兴奋地抱住冷遇水，力度极大。
冷遇水一惊：“阿颜，你……”
“冷冷，我知道你应该干什么了！”
颜真真双眼发光，新种的睫毛也跟着扑扇扑扇，闪粉亮晶晶的。
正当冷遇水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比如劝自己和她泡吧，去约小奶狗，正要慷慨激昂地拒绝，便听见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晚上没事的话，你写文啊！”
颜真真显然兴奋至极，不仅抱住冷遇水，还顺带把路过的三花公主捞起来，一起抱成团。人叫猫叫惨叫声连成一片，颜真真充耳不闻。
“我都想好了——对，你就写那种重生之你是大富豪，过着纸醉金迷的人生，福运连连那种！你不再是打工人，而是大老板，甚至是首富，整个地球围着你转，所有男人都爱你！”
“至于写网文的网站……”
冷遇水被晃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下意识问：
“什么？”
颜真真神神秘秘。
她像对暗号一样，凑到冷遇水耳边，小声说。
“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